孙府斋室的书架由整棵沉香木所打,防虫蠹且幽香淡淡,经史典籍盈满其上,十分齐整的摆放。
孙知远就立于此书架前披卷沉吟。
“这朝中新指来的按察官,竟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到底是长在照京的锦绣膏梁,只知玩物丧志。”他将书放回原处,负手行向置着青釉莲花香炉的条几,语气带着几分轻视,“听说今日一早,便起身游船去了。”
案前着墨的青年目不移卷,道一句:“大人所言未可。”
孙知远拨香的手微顿,“子锋何意?”
乔明韬笔尖游走,落下最后一撇,吹干纸上的墨渍,递予他,道:“属下年少时,曾与薛辞年同游,此子虽顽劣,却并非愚蠢之辈,薛丞相既狠心推了儿子进这火坑,必不会让他太难看地回去。”
“他此番来扬州,总要拿走些什么,至于如何拿,拿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乔明韬自父亲谪官后从书院肄业,做了孙知远帐下幕僚,近些年言权渐重,上到公书政令的起草撰拟,下至官员士绅间的往来酬酢,无不需要他的身影。
州大事繁,机务缠心,他昨夜赴宴前翻了一整日簿书,头重脚轻的,踏出房门的那刻两眼乍黑,一头便栽倒了下去。
醒来第一件事是让阿弟代他前去。
此举并非他谨于事上的仓促决定,而是别有用意。
泊霖和薛辞年自幼相识,一起长成并肩,纵是世殊事异,之间的情义也不是时间能轻易磨灭的。
他无妨在孙知远手下谋这卑位,一生依人作计,但泊霖不行,泊霖还年少,父亲的死因尚未查明,乔家声名狼藉……
他已路歧难返,泊霖得是干干净净的泊霖。
待到西天云霞倒映河面,渔舟唱晚,季窈和薛辞年兴尽而归,沿着河畔不疾不徐往回走。
河中舟楫穿梭,有货郎摇橹而至,舟中载满香粽、菱角,粽香盈鼻,菱角青嫩,向二人吆喝:“粽角新熟,解暑佳品,姑娘公子可要买些尝尝?”
季窈见过亦吃过菱角,却从未有这舟上的这般新鲜,指着满满当当的蔑筐,好奇问:“这是何时采的?”
“夕采菱角,福泽盈筐!自然是日落前!”货郎说着摇近,隔岸递一个给季窈尝。
灯火摇曳,身旁行人往来驻足,薛辞年解囊欲买,身侧已有人抢先,径自替他付了钱。
薛辞年眉梢微挑,转首看来,透亮缱绻的眸有些许冷冽,盯他许久,眉目忽尔一展,唤:“子锋兄。”
“好久不见了,扶光。”乔明韬笑。
此处水陆并行、河街相邻,茶肆酒坊忱河而建,其内宾客对饮,谈笑之声隔岸可闻。
石基飞檐的木阁之中,乔明韬拢袖亲自为薛辞年斟茶,大概是久别重逢,惯来疏淡倨傲的人娓娓而谈:“记得最后一次与你相见,你还是个年方九龄的孩童小儿,与泊霖一起撞翻了父辈们对弈的棋盘,剩下一颗黑子无论如何也找不见。”
氤氲的茶气模糊彼此的视线,薛辞年在馥郁芳香中陷入回忆,“那副棋子由南红玛瑙、琥珀、翡翠等诸多珍贵玉石高温熔化后滴制而成,白如羊脂,黑如鸦青,乃棋中圣品。”
“整个照京除了父亲,唯有你那里有一副。”
乔明韬眼尾弯出一弧浅纹,“我确是借出一颗解了你的急,你还于我的那颗,却足足令我怄了两年。”
薛辞年但听不语,频频提盏喝茶。
乔明韬观他心虚,也不主动戳破,便问季窈:“你可知,你家公子还了我一颗怎样的棋子?”
季窈安安静静随了他们一路,此时有心多言几句,认真思量须臾,答:“许是……与原本棋色相差甚远的棋子。”
乔明韬一愣,有些意外:“何以见得?”
少女的目光越过茶案与他交汇,温声细语,有理有据:“公子自小堆金积玉长大,并不缺材质上佳的棋子,奴婢亦未听闻过有什么棋子形状奇特的,想来只有在棋色上有所差异。”
乔明韬回想起昨日在渡口之畔,此女巧言如簧与他交锋,实非易与之人。
对薛辞年道:“你这侍女心灵有窗,颇有些智识。”
薛辞年牵一牵唇,并未多言。
“那是一颗赤色的棋子,被他唤作石榴子。”乔明韬绕回原题,语气包含几分感慨:“如今想来,这副棋倒也别具一格,只是可惜,在我离开鉴泉书院时,不慎焚于火海了。”
“火海?”薛辞年面露诧异。
“你可还记得,平昭十六年屏阑山的那场山火?”乔明韬问。
薛辞年斟茶在手在半空定格半瞬,答:“记得。”
季窈闻此却是霎时抬眼。
在这世上,无人再比她对这场山火更镂心刻骨。
那年南疆动乱,父亲旧伤复发无法动身,不得不命义兄率兵先行,岂料三万大军止步屏阑山,主将及其精锐殒身遮天蔽日的火海。
春旱嶙峋,这场火来的顺理成章而恰巧至极,南疆鼙鼓动地,黎庶罹难,父亲匆匆翻过屏阑山,甚至不顾回头看上一眼,带兵投入厮杀中。
以血铺就的长道,用命捍卫的疆土,班师回朝后等来的,却是抄家灭族的死罪。
“那年父亲官场失意,乔家不堪,昔日的砚席之友逼我出走师门,我本存死志,火海中,是秦桓竭力相护,凭着最后一口气将我送出险境……”
季窈忍着两眼的酸涩和其中泪意,失态地想要深问几句,薛辞年已当先出声:“他既能助你脱困,想必仍有一线生机,为何没有同你一起走出火海?”
“他说……”乔明韬微微眯眼,似是再度看到了那年火光汹涌的怒潮,以及火光中决绝转身的背影。
“麾下兄弟皆殇,朝雨何忍独生,惟愿随赴黄泉,以全袍泽之义。”
这句话后,是久久的沉默。
他们都明白,顺安候的这位义子,这位征战四方,得陛下看重的怀化郎将,若能活着,定是来日国之干城。
可惜。
茶壶见底,乔明韬以指描绘着桌上摇晃的烛影,这才状似不经意提及:“家中变故后,泊霖寡言了许多,你二人松柏之谊,平日若不忙,让他随你多走动走动。”
当初屏阑山的大火,不单单带走了那位年轻将才的性命,还有乔明韬的一身傲骨。
从茶肆出来时,仍是千灯万火映照,灯辉连着水色,阛阓喧阗如昼日。
薛、乔二人就此作别,分离之际,薛辞年身后的婢女袖随风摆,无声落出一物。
恰落在乔明韬脚下。
乔明韬见状欲要将人叫住,低头间,借着岸边的波光看清是何物后,愣是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不可置信呆立一会儿,而后缓缓蹲下身,颤着手伸向地上的木符牌。
携着温润水汽的夜风,吹来时好似薄纱拂面,乔明韬静止不动般蹲在原地,将那失而复得之物紧紧攥进手心。
良久,他抬起头,身侧水光照清他半红的眼睑,而他牢牢盯着那抹走远的纤细背影,若有所思地喃喃:“阿檀……”
*
扔下木符牌,是季窈临时起意。
从前她与乔明韬的交谊,浅得几近陌路,这两回见面将其性情揣摩出个大概。
乔明韬不比乔泊霖,直探直问只会让他对自己筑高心墙,无路可进,难以寻求线索。
欲安其心、客作主,莫若令其自察究竟。
天衣无缝的身份,合情合理的经历,不必季窈多费口舌,乔明韬自会在心中替她清洗疑窦。
而乔明韬这一查,直到了七日后——
悠悠碧水仿若天境初开,湖上雾气氤氲,轻舟行上,破水划开淡淡水痕,远看好似水墨一点。
船夫蓑衣斗笠,手中长桨入水轻盈,船舱的竹蓬上偶有水珠滚落,“嘀嗒”一声,落在其下的舷窗上。
一只白胖的手伸出窗外,惬意地感叹:“久未得此闲暇矣。”
男子身穿月白色的袍衫,头戴银冠,手摇折扇,俨然一派文人雅士之风,只是束腰的革带略紧,似有一股崩开之势,因是其大腹翩翩,若怀瓠爪,往席间一坐,几要占了半只船的位置。
随侍连连附和:“大人平日公务冗繁,总该歇一歇的。”
说着朝一旁煮茶的侍女催促,“动作快些!大人等得口都燥了!”
张玄倒是好脾气地拦了拦他,诲导道:“对待姑娘家,勿要如此疾言厉色。”
好在面覆白纱的侍女并未因此有所慌张,舟楫漂浮不定,她动作很慢很稳,奉茶行至近前时,却不知为何腕一偏,滚烫的茶汤瞬间倾洒,瓷盏乍然溅地。
随侍还未来得及呵斥,眼前明光一折,缓过神,一柄刀刃已架在了张玄颈前。
一时间四下皆动,船身剧烈摇晃,里里外外的护卫皆亮了刀剑。
张玄脸上的肥肉因这意外吓得抖了几抖,口中道:“谋杀朝廷命官,你好大的……”
利刃贴上皮肉时立刻噤了声,抬抬手,示意护卫不可妄动。
船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舱门的竹帘被挑开,逆着光显现出一抹清瘦挺拔的身影。
“张大人,我这侍女平日跟着我胡闹惯了,下手没个轻重,还是莫要伤到您为好。”那人声音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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