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内哗然。
先前气氛已是静极,大堂之内针落可闻。这会躁动渐起,议论声渐响,声势逐渐浩大,成了一锅煮沸的粥。庄自珍的恶行就在这锅粥里滚来踢去,成了最大的一颗老鼠屎。
“辱妻、虐儿、害得岳丈一家孤苦至此。庄自珍的罪行真是一言难尽,罄竹难书。读书读傻了吧。”
“天大的冤枉!书上可没写让他夺人钱财,不择手段。”
又一位仁兄发表高见:“说不定真相并非如此,庄秀才是被有心之人栽赃嫁祸。当下刘氏痴愚,一问三不知,她那儿子倒是知无不言,真假难辨。”
仁兄父亲并未动怒,反而赞扬道:“说得好。知事理,明是非。你才该去当庄自珍千惜万宠的小儿子,不满意的话,岳丈也成。任君挑选。”
此人委屈,气急道:“爹!为何害我?”
人群中一人身影已然离去,悠闲道:“爹也是能乱认的?庄自珍才是你爹,又何来害你之说。”
闹闹哄哄,口角生风。
庄和玉受了沈轻尘这一通,无话可说,无言可辩,只好沉默起身。他跪了太久,下半身血液难以循环,膝盖往下几乎麻木,艰难起身,小腿还在不住地打着抖。
眼见这朵娇花就要腿脚一软,摔在自己面前。好在沈轻尘一直留心,目光时刻不离,当即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搀,有意缓解气氛道:“弱柳扶风。”
他身体差,体质虚,没走几步就气喘吁吁,常年汤药加身,以至于身上时常笼罩着一股似有若无的药味。说涩不涩,说苦不苦,中间夹了点若隐若现的清香。
外衣、皮肤、发丝,几乎全然被药香被泡透了。
这味道已然到了鼻尖,庄和玉微不可察地一滞,“当心血腥味熏着你。”
沈轻尘搀着他往前走,闻言不赞同地评价道:“见外。”
庄和玉袖手拂去衣裳上的尘土,拂不去满身的血气,嗓音里透出一点玉石的质感,“你觉得我见外,许是因为已经有人跟你见内了。”
沈轻尘原是想安慰他,但安慰到自己头上就不妥了,“和玉,明人不说暗话。”
庄和玉倒是没有一点包袱,“我不是明人。”
沈轻尘还在充当人形拐杖,从善如流地接道:“不是明人,却是娇花。”
庄和玉不知为何起了闲心,开始翻旧账,“娇与不娇且另说,轻尘倒的确是个怜香惜玉、菩萨心肠的风流种子——路上随便捡个不知底细、不明身份的人都敢往家里带,还一住就是半月有余。”
沈轻尘见他走势微跛,怕他伤了膝盖,正忧心要不要找个大夫看看,不料遭此横祸,解释道:“风流种子算不得,怜香惜玉却是真的。”
“不过‘怜香’是‘娇花’的香,‘惜玉’是‘和玉’的玉。”
庄和玉脚步微顿,侧目看他,“他说什么你都信,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这是假的?”
沈轻尘没想到传言已经离谱到这份上了,“假。”
庄和玉温声道:“他让你不要信我,对我保持警惕之心。这也是假的?”
假的真不了,真的……可以先假一下。
沈轻尘面不改色地瞎扯道:“他没有。我信你。”
就那么几步路的功夫,庄和玉的腿已经缓得差不多了。沈轻尘见状立即松了手。毕竟他的一只袖子还断着,残丝无风自飘,不好跟同性接触太久,免得别人膈应。
庄和玉看了一眼已是空空如也的胳膊,半晌,突然虚虚往前方一指,温和道:“那你去跟他说。”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正对上裴贺的目光。他个高腿长,抱臂望来,因此显得视线有些居高临下。不傲慢,不打量,不催促,让人看不出深浅来。
裴贺见他注意到自己,这才上前,领着他去了人群之外,自始自终没分给庄和玉一丝吝啬的眼光。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条雪白的丝绢,仔细擦拭着他衣裳上溅上的血迹。
沈轻尘心里觉得别扭。
他是来手动改写裴贺的悲惨命运的,不是让命定的主角为他当牛做马的。遂不着痕迹地拂开裴贺的手,“擦不干净,待会我去洗洗。”
裴贺的手僵在半空,片刻后,收了沾染血污的丝绢,莫名道:“怜香惜玉。”
沈轻尘这才悟出了一点苗头,应付道:“是扶残帮弱。”
裴贺不知信了没有,料他也挑不出什么差错,不过看样子显然是没信,缓缓道:“他说什么你都信。”
沈轻尘感觉自己误入某不知名修罗场,“你说什么我也都信。”
他说这话时微抬起头,眸光便随着他的动作流转,一寸一寸地划过裴贺的嘴唇、鼻梁、眼睛,犹如实质。
这病秧子浑身上下都是素的,唯独眉眼含笑,眼波生情,是一种不够端庄的好看。
他或许没有勾引人的意思,但这目光引人遐思。
裴贺感到心脏撞了一下胸腔,随即眼皮微垂,避开他的视线。胸腔中仍有余悸,一阵一阵地发出微弱的震感。他面无表情地感受着血管中呼啸而过的血液,奔腾着涌向四周。
还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言谈自若地道:“嘴上说信,心里不听。”
沈轻尘还想再狡辩几句,拿出庄秀才做挡箭牌,“到底死者为大。”
裴贺拿同样的话堵他,“毕竟兼听则明。”
沈轻尘刚被这话堵过,当下学聪明了,照搬庄和玉的话,活学活用道:“巧了,我不是明人。”瞥见裴贺撩起眼皮看他,又补充道:“我心里不大光明。”
……的确不大光明。
一闭上眼睛,《愚弄修仙界》的内容便浮现在他眼前,黑色的字越看越黄。
再一睁眼,上演恨海情天动作片的主角正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眼神清澈,心如赤子,好一颗爹不疼娘不爱但依旧努力生长的小白菜。
这时候文字与立体人便有了一种难以忽视的割裂感。
到底要让他怎么接受这孩子将来被三位渣攻玩弄的结局——裴贺,那个,不小心看过你跟别人的大尺度同人文,咳咳,还是多人的那种……真是不好意思了。
half,为什么?
他骂一百遍half也不会有人理他,half老师不知道躲在哪个犄角旮旯数钱呢,说不定知道有人骂他还会不小心爽到。
这本该是一场一个人的狂欢,直到死去的系统突然诈尸:
【剧情偏移度 1%,当前总偏移度为6%。】
当真是“如听仙乐耳暂明”。
沈轻尘这边心情起起伏伏,兀自坐了一次看不见的过山车,好歹还有偏移度的推进聊以慰藉,最终也算身心舒畅了些许。徒留裴贺在一旁水深火热。
他受不住沈轻尘的眼神,只好堪堪避开。这一避,又恰巧逢上沈轻尘无知无觉、大大咧咧凑近几分,便将这样东西直直地送进他眼中。
——一颗痣。
小的,红的,艳的,血一样的颜色,像针扎出来的一点朱砂红,铺在一片细腻的雪白上。位置也真是凑巧,不偏不倚地长在那人左侧锁骨正下方。
……要长在这里。
怎么、长在这里?
有那么一瞬间,裴贺好似突然被人隔空点了穴道,再不能动,只能僵在原地。四周静谧无声,他几乎能听到心脏窃窃的鼓噪声。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将他那阴暗的、一直以来都在回避的念头大白于天日。
裴贺愣愣地看,理智袖手旁观,旁观他沉溺、挣扎、浮沉。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直观地意识到自己的卑劣,内心那条看不见的河流快将他淹死了,他还能装得一派若无其事、风轻云淡。
不光明的该是我。他忽然想。
半晌,裴贺忽然让开半步,这动作轻得几不可察,却还是被沈轻尘察觉到了。
这病秧子一挑眉,“避嫌?”
裴贺道:“无嫌可避。”
沈轻尘问:“那为何后退半步?”
裴贺道:“热。”
沈轻尘笑一声,“巧了不是,我冷。”
裴贺脸上没什么表情,问:“庄和玉惨遭不测,你突然无故发冷——是为了他感到心寒吗?”
这都哪跟哪?
沈轻尘瞠目结舌,压根没想到这也能扯到庄兄头上,不明白裴贺这是从何得出的结论,当下无言以对,无话可说,只好使出否定三连:“不是。不冷。没有。”
眼下如蹈水火的还有另外一人——当初在荒山前来回转圈、守株待人的李家二郎。
这孩子还是前几天那副装束,衣不粘土,脚不沾泥。虽然衣物整洁,但眼下一片青黑,不知是不是昨夜偷溜出去做贼了。脸色差极,表情也不太好看。
他仗着自己个子小,见缝插针地挤在两个大人中间,悄然往前逼近了些许,从狭窄的缝隙中窥视。庄和玉的身影就在这道缝隙里由窄变宽,渐渐清晰。
这位举止言语无一丝不雅的可怜人正向旁人回话,侧影透着不易察觉的哀戚和伤悼。
昨夜应当也是这样一条缝隙,瘦窄,狭长。人影落在其中,就仿佛被劈成了两半。李二郎踮起脚尖,小心谨慎地贴上了门缝,扒着这道缝隙往里看。
比视觉更先一步到达的是声音。
那道声音很是好听,不轻不重,不急不缓,温雅柔和得像是一阵乍起的春风。
“娘,”他应该是笑着的,轻快和愉悦飘到了李二郎的耳畔,“你连害你的人都下不去手,又怎么能杀得了我呢?”
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静。
“也罢。”那人非但不显气恼,反而轻轻地笑了一声,很是斯文地问道:“听闻娘年轻之时也是远近闻名的才女,饱读诗书,博通经籍……可曾听过有些地方会有弑父的习俗?”
“未曾。”是个女人的声音,像是好多年没有开口说过话了,微微带着哑,“……何处?”
回道:“此地。”
又问:“何人?”
那人似是又笑了,听语气该是个轻佻的浪荡子,偏偏音色端庄到令人发指,温和地道:“自我伊始。”
一刹那,似乎是有一道惊雷在李二郎脑海中炸响。
他哆哆嗦嗦、颤颤巍巍地往屋内看去,烛光跳跃,庄和玉侧对着门站,在深色的地上落下一道如玉的剪影——他握住匕首,在另一只手的手掌划了一道血口子。
伤痕横跨了手心,单是看一眼便觉得惊心。
他身后是跳动的烛火,滚烫的烛泪沿着烛身缓慢流淌,变成透明的固体。从这个角度望去,庄和玉手心滴落的血液便与烛泪重合,浇在鲜红的长烛上。
血红一地,阴影乱颤。
地上直挺挺地躺着一具早已没了气息的尸体。
-
说来也怪。
打从李二郎从庄秀才家回来那日起,不知这孩子是不是招惹上了什么不该招的东西,突然间口吐酸水,高烧不退,噩梦缠身。
梦里时常吐出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呓语,都是些邪得不能再邪的东西,什么“弑父”、“真假”、“疯傻”之类。
李猎户疑心是庄秀才的魂上了他的身,着急忙慌地去张大仙家里求了一张驱邪符,烧成灰掺了水让快没意识的李二郎喝了。命是救回来了,不过也烧坏了嗓子,从此再难出声。
好端端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就这样平白无故遭遇如此不测。
当真可叹可惜,可叹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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