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晚意活了那么多年,头一次知道,自己晕船。
陆家马车把她们送至渡口,陆竞澜婶婶带她们上了船,把女眷都安排在船舱二楼,说自己就住在她隔壁房间,便下楼替陆俊明父子打理这一趟的起居琐碎去了。
彼时船还没有开,停在岸边尚算稳当。
迟晚意坐在房内看书,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极为微妙的不适感,她听得陆府侍从议论说,陆竞澜在钱庄有急事被耽搁了,正在赶来,不知还要等多久才能开船。
等船真的开了,迟晚意便没有心思想他到底赶到了没有,眩晕之感铺天盖地。
陆竞澜婶婶给她端来一碗热汤,说是防止晕船的药方。迟晚意勉强喝完,忍着等到她走了,船恰好驶过一阵急浪,悉数吐了出来。
早霜拿着几颗橘子,把果皮撕开放到她枕边,说是船家传授的偏方。迟晚意捏过一把放到鼻子下,船再驶过一阵急浪,她五脏六腑翻腾,昏沉睡了过去。
等船开到后半夜,不知道是身体终于适应,还是驶入了风平浪静的水域,浑身不适的感觉消散了一大半。迟晚意睁开眼,不感到困倦,早霜在旁边躺椅上,睡得正熟。
她轻手轻脚地绕过早霜,推开门走出去,想吹吹风。
半轮月亮挂在墨蓝天幕上。
清辉落在浓墨般的水面,化成细碎荡漾的静谧流光。
船头甲板上摆放着一张矮桌和几张藤椅。
迟晚意走近了坐下才发现,桌上还放着一只小壶酒和一套杯盏,底下垫着防风烛台,里面一小截蜡烛已经烧完,但酒壶还温热。显然坐在这里吹风喝酒的人,刚刚走没多久。
江风有些潮湿,拂得她本就松散的发髻凌乱。
迟晚意干脆全部拆开,用手指随意地梳理着头发,闭眼感受这一刻难得的宁静畅快。半晌,却听见身后有人唤她,“迟姑娘。”
她回头,看见陆竞澜站着,手里拿着火折子、蜡烛还有剪子。
他穿着略宽松的广袖交领锦袍,腰身随意用一根缎带束起,江风吹在他身上,拂起他质料柔软的白色衣袂。原来这壶酒的主人只是短暂走开了。
“我听婶婶说,你晕船晕得厉害,怎么三更半夜跑出来?”陆竞澜端详她片刻,确认她状态看起来还好,才隔着矮桌,在她身旁坐下。
“现在睡醒,没什么晕船的感觉了。”迟晚意看着陆竞澜换蜡烛,重新点燃烛火煮酒,有些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酒?”
陆竞澜倒了一杯,递到她面前。
迟晚意伸手接那一刻,他又稳稳地收了回去。
“?”戏弄我好玩?
迟晚意手还愣在半空中,嗔怒地瞪他一眼,听见陆竞澜温声安抚,“只是给你闻闻,你晕船刚刚恢复,最好不要喝酒。”
陆竞澜再把酒杯递到她面前,送到鼻尖下,“不是想知道是什么酒吗?”
他笑笑,朝她递来一个眼神,似乎在保证这回一定不再把酒杯撤走。
迟晚意把江风吹乱的发丝绕到耳后,就着他手腕,微微低头。
上唇不经意擦过了陆竞澜的手指,蜻蜓点水似的,一触即离。
陆竞澜刚反应过来,那柔软的樱唇已然退开,与他手指隔着微妙的距离。不妥,他要把手缩回来,却未能如愿,迟晚意不知什么时候拽住了他的衣袖。
她依旧低着头,认真地轻嗅他手中杯盏的酒香,月光流连在她秀致鼻头,缱绻在纤长颈脖上。那温热浅淡的鼻息一点点蔓延到陆竞澜手指上,似比壶中酒还要热。
酒香馥郁,透着很醇厚的甜。
“香雪酒。”迟晚意松开陆竞澜的衣袖,退回原来的位置,无比笃定道。
然而,这胜券在握没有维持多久,她就猝不及防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后半夜的江风,对衣衫单薄的她来说实在太凉。
陆竞澜把酒杯放到桌上,捻了捻右手食指,良久没有回答。
“难道我猜错了?”迟晚意不敢相信,却见陆竞澜蓦然站起,返回了船舱。
迟晚意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把冰凉手指放在用烛火重新温起来的酒壶上,在风凉水冷的夜里,汲取一点暖意。也可能是没有猜错,但做错了,她盯着船板想。
直到这点胡思乱想被一层轻柔的重量打破。
陆竞澜又坐在了她身侧。
她腿上多了一件灰蓝色织锦披风,里衬是一层松软顺滑的白绒。迟晚意披上披风,把领子边缘的帽兜拉上一些,立刻就感受到了温暖舒适的包裹。
“所以,到底猜对了没有?”她很在意。
陆竞澜有些无奈地看她,又倒了一杯酒,兀自饮下,“香雪酒,凌云酒庄的。”
迟晚意微微扬起下巴,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二人对着弯月清江,静默了半晌。
“那你怎么也半夜不睡,在船头喝酒?”
“钱庄有些事,很闹心。”
迟晚意替陆竞澜把空着的酒杯续上,推到他面前,露出了些微关切的神情。
陆竞澜转着酒杯,似乎在思考要不要说。
最终他揉了揉眉心,慢慢道:“陆氏钱庄会借银钱给做小生意的人,有些人我叔父觉得我不应该借,但我还是借了。”
“然后呢?”
“然后,这些人的遭遇证明,叔父对了,我错了。我以为的帮扶,最后变成了伤害。”
陆竞澜的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静,语气也是。
但如果不是她晕船到后半夜醒了,谁也不会发现陆竞澜在深夜之中,对月无眠独酌。人处在有能力去改变很多事情的位置上,都会生出他这样的自我苛责吗?
迟晚意沉默了一会儿:“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遇见,你帮我挡住了陈立衡吗?”
“陈立衡?”陆竞澜想了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提起来,“那个要搜你的人?”
迟晚意点头,“那个人承诺,只要我嫁给他,他就会出一万贯替梨花酒庄还债。你在我逃婚路上帮了我,所以,你也是加快梨花酒庄倒闭的缘由之一。”
她讲得很慢,一直在看陆竞澜,看到他轻轻地皱起了眉。
迟晚意问:“觉得我方才的话荒唐吗?但你刚刚,就是这么讲自己的。”
陆竞澜神色一动,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迟晚意依然专注地看着他,用一种更轻柔的语气道:“如果你不觉得荒唐,如果你真心觉得梨花酒庄倒闭,你有微末的责任,那我现在很清楚地告诉你。”
她转头望向江面,“如果你当初不帮我,我会被陈立衡抓回去打骂一番,我余生会遭受种种难以忍受的折辱,甚至会凄惨地死去,可能下场就是溺亡在这样深冷黑暗的水里。”
迟晚意声音有抑制不住的轻微颤抖,她深吸一口气,“酒庄倒闭或者我死去,这些后果无法按斤论两地比较,哪一种更加糟糕。”
她认真地望进陆竞澜的眼里:“钱庄的事我不清楚,但我的事,陆竞澜,在你决定帮我的那一刻,你就已经阻止了一种恶劣伤害的发生。”
陆竞澜神色复杂地看着她良久,忽然露出一个释然的笑,眉头慢慢地舒展开来。
迟晚意听见他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什么?”迟晚意没有听清楚。
“可以的,”陆竞澜把已经被江风吹凉的酒一饮而尽,慢慢站起来,“梨花酒庄倒闭,或者你死去,对我来说,是可以按斤论两地比较的事情,很明显后一种更糟糕。”
陆竞澜望了眼月亮,“迟姑娘早些休息,我先回去了。”
衣袖却又被迟晚意拽住了。
迟晚意仍旧坐着,用披风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成一团,披风有陆竞澜身上惯有的林木熏香的味道,像雪柳叶,又像冷杉,把她残留的那点不适感驱散了。
她很喜欢这味道。
陆竞澜看着她巴掌大小的一张脸,围绕在披风帽子一圈白绒里。
“披风,可以借我两天吗?”她轻声问,之前触碰他手指的樱唇微微抿着。
“好。”陆竞澜应了,转身离开。
翌日,迟晚意成功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来。
陆竞澜婶婶以为她还在晕船,遣贴身侍女春桃过来,继续送上昨天的药汤。春桃搁下药碗,不经意瞥见迟晚意搭在椅背的披风,愣了一下,这是陆竞澜少爷的披风。
但她只听夫人说,迟姑娘是斯然小少爷的客人,是他机缘巧合认识的一个姐姐。
春桃收了托盘,犹豫了一会没忍住,“迟姑娘,奴婢能多嘴问句话吗?”
迟晚意翻过一页书,正啃着早霜给的糖霜橘子糕,牙齿黏黏糊糊地说不清楚,伸长手去摸茶杯,早霜自觉地替自家姑娘回答,“春桃姐姐,你尽管问吧。”
春桃咬唇:“迟姑娘这披风,是陆竞澜少爷的吧?”
急着饮茶的迟晚意突然呛了一下,脸涨得通红,看春桃一眼算是默认了。只有早霜这傻丫鬟在疑惑地嘀嘀咕咕,“啊陆公子什么时候来的呀,我怎么没有看见?”
“少爷住在一楼船舱,那里还有船家和运货的人,”春桃说着,有些拿不准她的心思,把头低下去,“迟姑娘还晕着船不方便,披风要归还的时候,就使唤奴婢去吧。”
上次她在别院没当值几天,又被调回去了。
这次去江南,她听闻陆竞澜也会随船,便央求素来好说话的陆夫人带着她,心里存了一些再与陆竞澜说上话的念头。但开船后,陆竞澜都没有上来过女眷所在的二楼船舱。
迟晚意看着春桃有些发红的脸颊,想了想,“现在就可以归还,你替我拿去吧。”
春桃有些喜出望外,小心翼翼地抱过那件披风,关上门退出去。
一刻钟后,有人敲响了她的房门。
还是春桃,她怀抱着三件披风,堆得高高的,几乎把脸都挡住。
春桃声音有些低落,“少爷问姑娘,是不是嫌弃昨夜给的披风脏了,他还有三件新的,让姑娘一天一件披着玩儿。”她说罢把披风一股脑儿摆在她床榻上,就失魂落魄地走了。
迟晚意摸了摸新披风的白绒毛,还是一模一样的顺滑。
行吧,看在披风份上,又被他借着演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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