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晚意醒来,映入眼帘的是翠微幔帐,层层叠叠,似雨后青山的袅袅云雾。
因为病着出虚汗的黏腻感已经消退,似乎有人帮自己清理过。她一瞬间误以为自己被迟家人送去了陈立衡府上,是屋子里弥漫的熟悉熏香安抚了她。
淡淡的山野林木气息,昨夜曾经在陆竞澜身上闻过的木质熏香味道。
她回忆起昨夜自己在马车中晕过去,坐起身来。
床边撑着头打瞌睡的嬷嬷吓了一跳,扶起她:“姑娘你醒了?哎慢慢来别着急,郎中说姑娘染了风寒没有及时医治,变为高热,昨夜服药了才退烧的,得歇着静养。”
“嬷嬷,你们东家呢?”迟晚意声音干涩,但头脑清明,四肢轻盈,显然好转不少。
“这是陆府别院,东家昨夜把你送来,等郎中看诊完就走了,说是今日午膳再回来。”嬷嬷找来一套橘红色水合纱裙给她换上,迟晚意才发现这嬷嬷有一条腿瘸着,走路不利索,动作较寻常人迟缓不少。
迟晚意穿戴完毕去迎她,接过她手中水盆,自己动手洗漱擦脸。
嬷嬷见她这一身打扮,眼前一亮,“姑娘穿这衣裳真好看,衬得气色很好。”
迟晚意笑笑,坐到圆桌旁,上面放着清粥小菜和一碗温热中药。
药汁浓厚且苦涩无比,她尝了一口,皱着眉悉数饮下,嬷嬷见她喝完放心了,收起药碗,“老婆子就在这屋外洒扫,姑娘有什么吩咐尽管喊我一声。”说罢退出去了。
屋外是一方小小庭院,绿草如茵,环绕着嶙峋怪石和长青松柏。
迟晚意静静看了一会儿,觉得心中杂事也跟着慢下来。陆竞澜观察入微,连府上使唤的嬷嬷,脾气习性也相似,看出她无意闲话,就留给她清净空间。
陆竞澜处理完钱庄的账务,提前赶回别院,便看见迟晚意端坐窗边,低头斟茶。
她发髻松松挽起,姿容雅静,让霓裳制衣铺送来的那身纱裙也合身,勾勒她盈盈一握的纤腰,只是浆洗过的领口不够贴合,会随着她低头露出一点肩颈肌肤。
陆竞澜转开眼,无端想起她在醉仙居灰头土脸的卖货郎扮相,好笑地轻咳了一声。
迟晚意察觉,朝他笑了笑,“陆掌柜,回来了。”
“脸色看起来好许多了。”
“睡醒一觉,感觉像是重新活过来了。”
“昨夜本是把你送回城西的,但我看你落脚之地,”陆竞澜似乎在回忆她那积满尘埃的旧宅,“不太适合休养,便自作主张把你送过来了。”
“是我麻烦陆掌柜了,”迟晚意想起一事,“早霜没有一起跟来吗?”
“早霜?”陆竞澜露出疑惑神色。
迟晚意比划了一下:“一个梳双髻的小丫头,大概只到我肩膀高。”
陆竞澜摇头:“当时看院内,空无一人。”
迟晚意皱眉,早霜要么是等不及她回来,去了徐诗情家中求助;要么是情况有变,被迟家或陈家带走。念及至此,她无心再多休息,午膳完了便请求陆竞澜与她一同往城西。
陆竞澜这次换了一辆更宽敞些的马车。
两人对立而坐,迟晚意从侧窗观察街上,发现布告栏与街巷墙壁上贴了她的画像,若与陈家的婚约还在,她爹不会这么堂而皇之地行事,想来被陈家退婚一事已是板上钉钉。
马车行至宿西路,速度明显降下来。
怀安隔着门帘道:“少爷,前面梨花酒庄门口围堵了好些人,咱们要绕路吗?”
陆竞澜闻言望她,迟晚意透过侧窗看见,梨花酒庄门口挤满了来讨债的债主。大概是听说了婚事不成,德和酒庄拒绝接手债务的消息,来的都是长期合作的原料和器具货商。
梨花酒庄的崔账房被团团围住,面前几位你一言我一眼,身后还跟着各自的随从小工,不知是来增添威势还是别有意图,酒庄店门与街道被挤得水泄不通。
“迟掌柜,不是我不通融,这笔货款从去年年尾拖到现在了。”
“别废话那么多,今天不结清银钱,店里的货我就喊人搬去抵债了!”
“我不催货款,但我们酒楼上个月订的竹叶青不要了,崔先生退回定金我就走。”
崔账房看着头疼,永兴陶瓦行的张掌柜、稻米铺的陈店头、百川酒楼的账房,全都是合作多年的老主顾了,“诸位,诸位,我们东家正在筹钱,再等半个月,必定能够解决。”
“你上个月也是这么搪塞我的!”
“当我傻子呢,这回说什么我也不信了!”
迟晚意看着崔账房疲于应付的场面,心情复杂。
梨花酒庄生意惨淡后,现银周转很是困难,她爹迟修勤没有想办法开源节流,却听任妻子柳氏亲戚的话,去地下赌场碰手气,结果越输越多,酒庄账面更是雪上加霜。
有债主天天找上门之后,迟修勤已经很少亲自坐镇酒庄了。
迟晚意慢慢把帘子放下,“绕路走吧,不碍事。”
马车在哄闹嘈杂中起步,接二连三酒坛摔碎的声音响起,她终于没忍住回头看一眼,不知谁先动手推搡,酒架上三坛竹叶青摔落,酒液顺着酒坛碎片流到街上,一片狼藉。有人喊了随行动手,粗使三两成群涌上来,搬着架子上还剩余的酒就往外跑。
迟晚意闭眼,把侧帘彻底落下。
她亲娘苏蔓珊是个酿酒师,她亲爹迟修勤是个酒商,听起来珠联璧合,适合谱写一段佳偶同心其利断金的东晋城酒业传奇,外人看来也确实如此。
只有迟晚意知道,这对怨偶如何把梨花酒庄从小酒坊发展成名动一时的大酒坊,而后在日渐破裂的情感里,把梨花酒庄推向了末路。
陆竞澜观她神色落寞,一路上也未多言语。
马车行至旧宅门外,徐徐停稳,迟晚意率先跳下车,“早霜!”她一连叫唤了好几声,不消片刻就把这小小旧宅的所有空间都找了一遍,不见早霜人影。
昨夜嘱咐早霜搬的八坛梨花酿,还整齐地摆放在木桌上,屋里一切物品也如常。
没有挣扎拖拽的痕迹,想来是去了徐诗情家,迟晚意悬着的心放了一半。
陆竞澜跟在她身后步入,吩咐随行小厮把银票和现银放在桌上。“一共是八百五十两,迟姑娘点算清楚无误后,剩下的酒我便搬走了。”
迟晚意清算好,给他退回二两现银,“这是陆掌柜垫付的汤药费和我这身衣裳。”
陆竞澜没说什么,收下了。
小厮弯腰搬动最后一坛酒,低呼一声,险些滑手,“哎哟,少爷,这酒坛是空的!”
“啊?”迟晚意不可置信地接过,就算密封不到位,最多也是变质腐坏,然而手中明显要轻得多的酒坛明晃晃地告诉她,里头确实没有梨花酿。
迟晚意双手晃了一下酒坛,里头发出坚硬物件碰撞酒坛内壁的声音。
她把酒坛敲碎,一把黄铜钥匙掉落在地面——床底的黄铜锁扣木箱!迟晚意抓起钥匙,把床底的沉重木箱费力拖出来,黄铜钥匙准确无误地戳进了锁眼,“咔哒”,锁开了。
《广博物志》、《酒家清事》、《东帝酒典》、《北山酒经》……
迟晚意初略翻了一下,是与酿酒和酒水风物有关的古籍典记。
翻到最底,露出五本自制的线装札记,图文并茂,竟是由苏蔓珊亲手记录描画的酿酒札记,从当酒坊学徒起,到梨花酒庄研发的新酒,全部巨细无遗,按年份月份编撰。
可惜最早那本的某些书页墨迹已经模糊氤氲了。
迟晚意呼吸一窒,上一辈子陈立衡屡次毒打她逼问的梨花酿配方,迟修勤与数位酒匠费尽心思都无法重现的梨花酿配方,或许就在里头。
她飞快翻阅到梨花酿研发的那一年,那几页纸却被撕掉了,怎么会,怎么会如此?
“迟姑娘。”陆竞澜耐心等了许久,轻声唤她。
迟晚意从愣怔中回神,“抱歉。”她慢慢站起来,深吸一口气,拍掉裙摆上灰尘,整理好情绪,“这些书籍是我母亲遗物,一时之间,有些心神不定。”
“无妨,”陆竞澜摇头,“那这酒?”
迟晚意看着他,脑子里忽然跳出莫名的想法,“陆掌柜,我再给你退回二百两。”
她自己还有些乱,陆竞澜便已明白过来,嘱咐小厮,“怀安,搬一坛酒回来。”
迟晚意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再留下一坛梨花酿,又能怎么样呢?难道她这个三杯倒,还能靠着这些残缺不清的酿酒札记,重新摸索出梨花酿的配方吗?
做菜讲究食材用料,酿酒看重水质酒曲。
就像相同菜谱不同厨师做出来,味道略有差别那样,相同酿酒配方,酒曲材料的微妙比重、大米水质的优劣差别、成酒的勾兑调味,任何一个步骤错了,都会导致最终酿出来的酒味道有偏差。
哪怕迟晚意有较常人敏锐数倍的味觉嗅觉,从重现梨花酿,再到大量酿造和把控酒酿的统一质量,都需要大量时间。
但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迟晚意抚摸上角落有些残缺的酿酒札记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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