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距京城还有大概半个时辰的路程,再忍一忍。”卫浥尘放下车帘,将道路旁不断向后退去的密林青山遮挡在外。

她面带关切地看向对面因不适应车马颠簸而面色如纸的小丫头荔云,同时轻握她的手掌以示安抚。

荔云十一二岁的年纪,心性言行皆尚未脱稚气,低声发出难受的呜咽,时不时低头轻嗅攥在掌中的布荷包。这荷包是卫浥尘先前找出来赠予她的,里头填了石菖蒲与少量的苏合香,可用以提神醒脑。

“是快入京了!”车厢外牵引着马匹的张伯朗笑道,“剩下这段官道最是安稳不过,二娘子可以放心喽。”

“好啊。”卫浥尘朝着车外温声道,“这一路上辛苦您了。”

一份舆图平铺于她绉纱裙堆拢的膝头之上,简明的线条勾勒出从秣阳之间的路途以及附近的地形。

她年少失恃,被京郊紫云观的道士批了个孤煞克母的命格,十岁时便被送去了秣阳祖宅休养。

不久前紫云观因一桩牵扯甚广的乘伪行诈重案而被抄没,故而观中先前的许多卜测结果也陆陆续续遭到质疑。她那几个秣阳卫家祖宅里的叔伯们,也借此寻了由头将她送回京城来。

卫家人并未指派护卫或婢女随行,被安排与她一路同行的只有车夫张伯。张伯年轻时从过戎,会些武艺,早年间卫家祖辈于其有恩,他回到秣阳后主动来到卫家做事。

卫浥尘曾想自己去雇佣镖局护送。但从秣阳到京城的官道上常年安宁无事,若按照市价,这趟差事风险低,利润也低。走镖的人看不上这桩生意,卫浥尘也付不起更高的、能令他们满意的银钱。

那日从镖局走出来后,卫浥尘在路边遇见了正在被人牙子打骂的荔云,小丫头衣衫褴褛,瘦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咽了气。

当时卫浥尘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银钱,从人牙子手中赎买下了荔云。

卫浥尘原本是想予她自由,但荔云是从久旱的北地俶州逃难而来,如今无家可归,也知晓了世途险阻,便选择了跟在卫浥尘身边一同入京。

又行了一段路程,忽听张伯开口道:“前头有间茶肆,二娘子和荔云姑娘不如下车前去歇息片刻。”

听罢,荔云摆了摆手,虚弱道:“二娘子,我想躺着歇会儿,就不跟着下去了。”

“好好休息。”卫浥尘嘱咐道,随后一手握着水囊一手提起衣摆从马车里走了出去。

茶肆布置简朴,摊主并未随时看顾。她在桌边放下十余枚铜钱,先是给水囊添满,随后和张伯一同坐在木桌旁饮茶。

几声尖利高亢的哨声鸣动,惊起无数林中山鸟。

“这种哨声……是山匪要来了。”张伯闻声抬首,语气平缓道。

卫浥尘觉得他的神情有些古怪,但仍是起身急促道:“张伯你先往林子里走,我去唤荔云下车……”

一语未毕,却见张伯将身侧的佩刀缓缓拔出,狭目一错不错地盯着她,锋利刀刃在日光下反射出雪亮刺目的光芒。

卫浥尘错愕地睁大双眼,她后退两步,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为什么?是卫峪令你来杀我的吗?”

思绪飞转,她又想到张伯已在秣阳生活了多年,也有可能早已成了秣山那群人的耳目爪牙。

她最初偶然知道秣山中人所图谋之事的时候,已然预料自己无法安稳脱身,所以她很早就给自己留下后手以保全性命。秣山主事之一的左昱非知晓此事后也主动许诺,只要她不事先出卖秣山,他们绝不会害她。

但她心底一直以来都笃信,若她有朝一日遭遇不测,最可能的罪魁祸首定然是秣山人。

原因无它,秣山人所谋划之事干系重大。如不是机缘巧合的一场意外,当初作为医者被临时请进秣山看诊的卫浥尘根本没有机会知道内情。

张伯对她的质问不予置否,面上笑容仍是那样质朴慈和,刀刃却已指向她的喉间:“二娘子去了下头之后可不要怪老奴,要怪就怪自己的命吧!”

长刀劈来,惊异之间卫浥尘转身狼狈避开,身后的木桌被劈裂,瓷质的茶碗砸落迸碎一地。

远处有令人心惊的滚滚马蹄声临近,似乎是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而来。

她抽出袖中用以防身的短匕首,预备伺机反击,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张伯见一击不中,很快便调转刀刃,再次向她砍来。

“莫要作无谓的挣扎了,二娘子。正在赶来的所谓山匪,也是被雇来取你性命的。”

这次距离近得再难躲避,卫浥尘惊异于他所言之事,同时不得已将匕首举起,竭力将长刀挡住一瞬。

刃尖相撞,发出极其刺耳的锐鸣。

这是她第一次与人角力,只坚持了几息便败下阵来,虎口被震得发痛,短匕首也被击落坠地。双手脱力,卫浥尘踉跄得后退几步。

长刀划向她脖颈的那一刹那,她下意识地闭上双眼。

黑暗降临之前,卫浥尘最后的念头是:既然她将死,那些人应该会放过荔云……

——

卫浥尘蓦地睁开眼,胸腔中仍有急促鼓噪之感。

“殿下,最近外院又被人安插了一批探子。”一张写满名字的纸被人递至她眼前的书桌之上,“这是名单。”

这声“殿下”甫一入耳,卫浥尘恍惚间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秣山,下意识地想回一句“左昱非你又在乱发什么疯”。

但……

她抬起双手,低首端详着这具明显并不属于她的躯体。

这身由暗缬纹天水青软缎所制的层叠衣衫,看上去像是男子的制式。

卫浥尘闭了闭眼,强压下心中的惊异。

这里不是秣山之中的避世屋舍,也非一瞬间前她遇袭的京郊,屋内陈设典雅清贵,错金錾花三足铜炉燃着山林四和香,似是一间钟鼎之族的书房。

周遭全然陌生的一切昭示着,她已不再是“卫浥尘”,而是成了一个被称为“殿下”的男子。

那她自己原先的那具身体呢?大概已经已经丧命于长刀之下了罢。

卫浥尘心中浮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涩与不甘,她将手掌按在身前书桌上,思绪翻涌间,掌下不知不觉地渐渐用力。一声闷响,檀木桌角应声碎裂。

见状,卫浥尘惊诧不已。这具躯体衣着矜贵清雅,乍以为是个鸣珂锵玉的世家子弟,想不到竟是练过武的。

“这……”那禀事的侍从闻声也抬首看过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见卫浥尘兀地执起书案上一支细紫毫。

她从旁边抽出张崭新宣纸,快速在纸上描绘出部分简易京郊舆图,随后标记出其中一处。

“这画的是京郊之南一带的路线地形,”卫浥尘起身将纸页递给他,并认真询问道,“能够辨认清楚吗?”

侍从接过纸页,端详一番后颔首:“能。”

“户部尚书卫峪之女于此处遇山匪劫杀,即刻派遣人前去,救下她和身边那个侍女。若二人之中有人身死,便为其殓尸。”她指着自己标记出来的地方,语速极快,带着些决然。

侍从意外于这突如其来的吩咐,却还是恭敬地领命而去。

“属下已经安排人去办了,”没过多久他便前来复命,“不知这张书桌该如何处理?”

先前从未发生过类似的事情,这张明显是被沉重力道压碎桌角的书桌若是贸然抬出去更换,定然会引起旁人的怀疑。于是侍从谦逊而忐忑地等待指点吩咐。

卫浥尘不言不语,指腹摩挲着桌面。

她在秣阳卫家祖宅时经常这般装聋作哑。那群同辈表亲时不时用“煞星”“天生坏种”这些话语对她冷嘲热讽,叔伯长辈从来不会向着她。所以卫浥尘学会了在面对不便处理的事情时不动声色地扮聋子哑巴。

按理说桌子坏了换掉就好,可眼前之人一副讳莫如深、行事有诸多避忌的模样。

最终她只抬眼撂下一句不痛不痒的话:“你看着处理吧。”

偏头时她忽然注意到,余光之中有一柄窄长的黑檀木手杖斜欹在椅侧,再联想那侍从的言语,霎时间,卫浥尘确定了这具躯体的身份。

璟王,裴朝衍。

她在秣山时听人提过,今上的第五子,由沈后所出,天生病弱不良于行,因此早早封了王,只待再过几年就前往封地。

与传闻不同的是,这具身体吐息均匀,双腿也有知觉,并且能够正常施力。

她将手指搭上这具身体的腕脉,脉象混乱之极,大多数时候呈散脉,浮取散漫,稍按则无,乃是元气离散之象。

卫浥尘意识到,这璟王大抵是从小便刻意装病,并且用药物乱了脉象,以误导京中医者。

等待消息的过程实在难熬,她担心年幼荔云的安危,卫浥尘几度想要起身出门,却又谨慎地坐了回去。

她清楚此时自己的焦虑起不了任何作用,若想驱遣璟王的属下去救下荔云,她就必须隐藏好自己的身份。

卫浥尘不由得低头看着衣摆蹙眉,不知璟王先前究竟是怎么扮病弱的,分明有一双好腿却偏要拄拐。恐怕她一出去,自己与璟王相异的言行举止便会让人生疑。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侍从快步前来告知:“殿下,卫家那边传出消息,说是他们二娘子已经平安回府了。”

闻言,卫浥尘错愕地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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