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后莉莉安娜不再带花回来。
小孩子总是兴趣使然，想一出是一出，昨天还说喜欢的事物，睡一觉醒来就能忘了，你以包容的心态看待一切。
孩子长大就容易叛逆，更何况你实行的是放养式教育，之后莉莉安娜没再跟你说过学堂的事情，无拘无束的女孩像是出笼的小鸟，声音嘹亮清脆眨眼便有了自己的心思和秘密，欣慰之余，又觉得怅然。
莉莉安娜叛逆期来得颇有些迟，当别人歌颂女神的伟大以及神使的神勇无敌时，人群中总会出现一道不和谐的声音。
“神使并不像你们所说的这么厉害，也不像你们口中那么正义。”
“她是个普通人。”
“甚至是个有点不明善恶的普通人。”
“她喜好杀戮。嗜血、残暴，背地里执行见不得人的任务，滥杀无辜，甚至不给人解释的机会将人残忍杀害。”
听到这个消息你正用魔法将一个魔族的头颅击碎，鲜血溅射到净白的面上带着种肆虐美感，你抹去眼皮上的血迹，摆摆手表示自己听到了。
你不喜欢杀戮，却凭借杀戮感知自己存活。
听到散布谣言者是莉莉安娜，你第一反应是这孩子到底什么时候知道你本性的，你还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更想不通在你面前乖巧又怯懦的脆弱少女，在外怎会是这幅孤鸷、乖戾的反叛模样，与其担心自己名声不如说莉莉安娜更应该担心自己会被当作异端处理。
同事天天在你耳边念叨着“以下犯上”，最后将其归结于莉莉安娜苦你已久，却无法脱离掌控，当面又打不过你，只能背地诋毁你。
他想不通你怎么能把孩子养成这样，就算是要培养下一代魔王，以这种愚蠢的方式，能影响到神殿声誉简直是无稽之谈。
你思索片刻后结论，“其实这也算好事情不是吗？有自己的想法很好啊，看她跃跃欲试，试图挑衅我的样子，真是太好了。有目标有野心想要推翻我的话，说不定活到百岁都不会死掉。”
“……”
同事都无语了。
直到非议女神正统的声音传来，话说得很难听，譬如什么勾引魔族，迟迟不出兵是因为被魔族蛊惑，低俗下流的谣传在下层区越演越烈，你一言不发地斩杀了好几个人，挂在村口用来震慑那些嘴碎者。
最先传出谣言的地方是学堂。
你决定亲自去看看怎么回事。
你想看看不在自己眼皮底下的莉莉安娜又是怎么一副模样。十分不巧，恰好碰见城里几个无所事事的地痞正围着莉莉安娜，你摸着下巴，站到暗处默默观察。
先是非常经典且轻佻言语，伴随几声不怀好意的笑声，几个散发着臭熏熏酒气的大汉搓着衣角逼近。
“滚开！”少女大声怒斥，目光警惕地盯着围过来的几名大汉，像那种呲牙看着人的小兽。
对面的人没被吓退，反而用不善的目光上下打量，“脾气真大啊，不愧是异端，听说辱骂神使大人的言论是从你这边传来的。神使大人忙碌，还来不及收拾你，你自己却送上门来。”
莉莉安娜脸色煞白，她攥紧拳头，仰着下巴呛声道，“你们下层区说得不更厉害吗？现在装什么理中客，真恶心。”
醉鬼怎么会管她怎么说呢？笑呵呵摸着下巴就要上前。
“天呐。城里居然有你这种不敬神的异端。那我们几个今天就是来执行正义的，你不会以为自己能逃得掉吧。”
对面人搓着手就想要去捉莉莉安娜。
人类的躯体毕竟是脆弱的，根本无法反抗。
竟然是这么个正义的理由吗？
你越听越觉得觉得好笑，从暗处走出，在那只脏手即将拉住莉莉安娜瞬间，强大的光线从手里的法杖中射出，那人被掀翻倒飞出去。
“不滚吗？”
法杖再次对准那群人，你声音冷冷的，不带任何情绪。对面的人相互对视，连滚带爬拖起地上昏迷过去的人离开了。
莉莉安娜看到你略有些讶异，她似乎没想到你会这时候出现，更没想到你会动手，局促不安地绞住衣角。
“对不起……”她把裙摆抓得皱巴巴的，声音细细小小的，见你并没有表现出生气的样子，才慢吞吞靠近一点，想要拉住你的衣袖。
最后却只是小小声乞求道。
“伊雅，别讨厌我。”
“我什么都没听到。”你面不改色扯谎。
莉莉安娜怔住了，低垂的眼睫掩盖住眸中情绪，脸上却流露出复杂的神色，嘴角扯出苦涩的轻笑，“伊雅大人，其实你是我的守护神吧？”
“别说这种话啊，我可受不起。等会要是降下神罚，最先被劈死的可是我。”
你微微挑眉，语气毫无起伏地说了个冷笑话。
眼前少女理所当然笑不出来，你叹了口气，抓住她的手腕轻声说，“回家吧，莉莉安娜。”
“先回家，别的再说。”
你抓了条毛巾擦拭溅到自己衣服上的血迹，才转个身的时间，出来就看到少女跪在门前，低垂着脑袋。
“……”
莉莉安娜小心翼翼解释：“那些话不是我说的，至少不全是。”
你看见她身上沾了泥污的裙子，皱着眉想把人扶起来，让她换件新的衣服，刚走近一点却被低着头的莉莉安娜拽住一点裙摆。
少女双手平摊，呈在你眼前，掌心朝上。
“你不骂我，打我吗？”
少女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但是颤抖的肩膀和紧闭的双眼还是出卖了她，她在害怕，在颤抖，这是你很久没见过的场景。
为什么？
目光落在她的手上，你注意到少女掌心是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粉色伤痕，而且不止一处，袖子掀起一角露出可怖的痕迹。
你的表情变得有些狰狞。
“为什么？”你开口询问。
莉莉安娜似乎没能理解你意思，又被你狠戾的神色被吓一跳，下意识抬手摸了下发尾，魔法隐藏的黑发下是褪色的银白色本发。
“我……很奇怪吧。”她很早就意识到自己和常人的不同，从恐惧到接受再到麻木，再到有所期待，有所期待是个很可怕的开端，周而复始的希望到绝望，是种令人发疯的落差。
莉莉安娜知道这点，所以执着地询问：“所以你不问我吗？不责罚我吗？你不向我索要什么吗？”
索要什么……
你有些烦躁地甩下手中的毛巾，抓了下头发，“我暂时没想从你身上获取任何东西。”
“所以，别这样看着我……”
你应该这么说的。
但是看着她瑟缩着往后躲的神情没能说出话，只是走近一点点，抚摸着她的脑袋，象征性的一下，就像是长辈鼓励后辈那般。
“别再让我听到那种话，至少不要在我面前，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听见。”
实际上你应该不分青红皂白质问她，让她对你产生逆反心理，再狠狠责打她，痛骂她，像那些把她视作异端的人一样。
那你跟当初把她囚禁起来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也没有再询问的必要了。
总有别的办法，没必要选择这种恶心的方式，你这样想着。
女神想象中的母慈女孝，从未出现，事态能否像她要求那般发展尚不明朗。
优雅端庄的女神金发披散，听着你汇报最近的情况。她蹲下身随意拨弄着溪水，也没看你，只是说：“那孩子看起来无忧无虑，似乎没什么野心呢。”
“伊雅，你是否过分纵容了呢？”
女神的语气稀疏平常，听不出责怪的意味，但你很熟悉，知道这是警告你的前兆。
“那我该怎么做呢？”你躬身行礼，虚心求教。
女神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俯身让水流从她的指尖淌过。
你心下一动，上前捧起女神脑后长发，熟练用十指轻柔捋顺，拢成一束，又取出精致的缎带系好，使得那头亮眼的金发不再受泥土沾污。
女神这才回头看你，“那就让她的野心变成你不就好了，你会按我说的做吗？伊雅，我最懂事的孩子。”
那满意的赞许的神情你见过许多次，在你取得胜利将战利品送到她手上时，她也是这样的神情。
你的脸被女神捧住，冰冷的指尖描摹着你的轮廓，琥珀蜜色瞳孔中倒映出你那张脸，女神眼底笑意愈浓，仿佛在欣赏什么令人愉悦的美丽物件。
毕竟你是她亲手培育的信徒。
忠诚、守信、听话，这是你的优点。
“我知道了，女神大人。”你没有笑，习惯了女神的招数，偏过头去从手中巧妙脱离，恭敬退开半步。
女神从岸边起身，轻轻掸去裙摆的尘埃，抬眼问，“你忍心吗？”
“没有什么不忍心的，女神大人。我也有想要的，为此可以不惜代价。”
玩弄一个单纯孩子的真心，听起来真是足够人渣的行为。
可你大概不会觉得这有什么，如果莉莉安娜失去的只是心，只是会掉些微不足道的眼泪，那你向天平那端献上的只会更多。
你的过去、所谓的荣耀和权势、还有那点为数不多身为人的恻隐之心。
也一并抛弃吧。
为执行任务你大多时候不折手段，从不考虑，也不敢考虑自己所作所为会造成怎样影响，所以你所说的、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利己的本能，女神对人类的本能无比熟悉。
“你只要朝前走就对了。”
“你只要照我说的来就对了。”
不必再多余去考虑其他，就这样受本能这条绳索的牵引，等待着新的任务出现，然后结束。
女神选择你仅仅是因为你足够幸运吗？当然不是，就像莉莉安娜所认为那般，万事万物都是有代价的，女神选择你，所以为了报答对方，你献上了忠诚，作为她的猎犬。
那你当初选择莉莉安娜呢？真的像自己所说那样别无所求吗？当然不是。
从一开始你就知道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