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曲曲折折的青石板路,被阳光消融的积雪化成一人一猫湿润的脚印,商榷和大橘来到万年寺边一座青瓦平房门前。
当地人说,这里住着一位红婆婆,做了一辈子刺绣,八十岁了耳聋但眼不花,无论多难的花样,只要你说得出,她就能原模原样绣出来。
红婆婆坐在屋檐下,穿着一身红色棉袄,雪白的头发用红头绳扎起,脚下绣鞋是杜鹃花样,手上拈针来回穿引,动作从容。
平房低矮,商榷弓着身子才钻进去,怕碰头不敢站直,屋檐滴着雪水,商榷和猫咪鼻头都是红通通的。
“婆婆,您好!我想请您帮我绣一幅蜀锦!”商榷操着一口刚从当地人那里学来的蹩脚方言。
红婆婆停下手中活计,抬头眯起眼看他,眼珠不是一般的黑色或褐色,带着浅浅的幽蓝:“井?我这没得井,都吃自来水了……”
商榷闹了个大红脸,看来他真没什么语言天赋,还是老老实实用普通话,凑到婆婆耳边大声说:“婆婆,不是水井,我想让您帮我做个刺绣!”
红婆婆这回听清了,把绣花针别进头发里,伸出满布皱纹的手摸大橘头:“好肥的猫儿……娃娃,你要绣啥子?绣这只猫费线哦,尤其要多用金线,不要说婆婆要价贵。”
大橘别扭地躲开,心宽体胖是有福之相,老婆婆竟敢嘲笑。
商榷笑弯了眼:“不是,婆婆,我想让您帮我绣一个人。”
大橘尖尖的耳朵瞬间竖起,亮晶晶的眼睛盯住商榷,他想绣谁?
婆婆又没听清,握住商榷手感受温度:“冷?我这屋里有我老头子以前穿的袄子,不要去租景区里的衣服,多少人穿过,贵不说,又臭又薄……”
商榷反握住婆婆干枯但温暖的双手,一字一顿大声说清楚:“婆婆我不冷,我是说,想请您帮我绣一个人,一个很好看的人。”
“人,你耍的朋友哇?”婆婆这回听懂了,温柔地笑起来,眼角皱纹填满了慈祥。
商榷不大能听懂方言,隐约听到“朋友”两个字,心想,虽然和傅思相隔千年从未见面,但知道彼此存在,同欢喜共患难,应该是朋友。
“对,是我朋友。”
“那你朋友多大了?”红婆婆聊到这类话题,耳朵顿时不背了。
商榷想了想,“十八岁。”
“哟,那还是个小娃娃哦!”红婆婆上下打量商榷,“娃娃,你多少岁?”
“二十五。”
“十八,二十五……差七岁,那你要好生照顾人家小姑娘哦!不晓得你们那边啥子风俗,我们这边都是耙耳朵,男人家都要听老婆的,疼老婆……”
什么姑娘?什么耙耳朵?什么……老婆?
商榷满脸通红,大橘也在他怀里扭来扭去。
“婆婆,你弄错了,我朋友是男生。”商榷半天才红着脸吐出一句。
红婆婆睁大了眼,有些浑浊的眼珠像蓝宝石,眼角的皱纹都展平:“你朋友也是男娃娃?哦哟!”
商榷:“……”
他好像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了。
这边方言里耍朋友是不是就是谈恋爱的意思?虽然他心里对大皇子是有点图谋不轨,但终究也只能是想想,商榷垂头笑了笑,轻揉大橘脑袋:“婆婆,真的只是朋友而已,不是谈恋爱。”
大橘跟着小声喵了一下。
红婆婆又怔了怔,干瘦的手掌在商榷头顶轻拍,像他抚摸大橘那样:“没得事,不要害羞。婆婆晓得,喜欢男娃娃也不是错。”
男性都是很排斥被摸头的,尤其成年男性,但红婆婆的掌心轻揉发顶,商榷心里一片柔软。
这一次乌龙的出柜,他竟然得到一位八十岁老人的接纳与包容,感受到陌生人极度的善意。
喜欢男娃娃也不是错。
商榷眼角发热,鼻头发酸。他奶奶去世得很早,但老人家在世的时候很疼他。商榷也曾想过,如果奶奶还在,一定会说,无论你喜欢谁,幸福就好。
喜欢男娃娃不是错,商榷在心里重复这句话,每多念一遍就多一分幸福和勇气。突然又想到傅思那张剑眉星目的脸,商榷真的真的很喜欢他啊。但他们之间隔着时空和历史的长河,又是自己一厢情愿,两人是绝对不可能的,想着又心酸起来,商榷叹息着说:“就是朋友……婆婆,你能帮我把他的样子绣出来吗?”
“可以啊!你有他照片拿给婆婆看看哇!”
商榷怔住,摇头。
婆婆扁嘴:“耍朋友连个照片都没得,娃娃你们是搞啥子哦,我跟我们老太爷都拍了照片的。”说着,红婆婆起身,从屋里拿出一幅相框来,“看,那时候他还是多帅的嘎!”
商榷双手接过来,黑白相片上,一对中年男女看起来很般配,男的浓眉大眼,女的柳眉樱唇,夫妻俩对着镜头笑得很美。
商榷问:“爷爷呢?”
红婆婆幽幽叹息:“早就死咯,短命鬼!”
商榷沉默。
“他活到六十岁,死得不痛苦,晚上睡觉第二天没起来。”红婆婆把绣花针从头发里拿出来,继续刺绣,“当时我还没反应过来,心说他啷个不给我做饭吃,我好多年没做过饭了,他说我简直是公主命,不让我做。熬稀饭都糊锅。做好饭喊他起来吃,我想他怕是要笑我,结果没有,我再也看不见他笑了。”
商榷眼圈红了,怀里的猫猫也抽着鼻子,婆婆却没有眼泪。
“娃娃不哭,这有啥可哭的嘛!”红婆婆声音沙哑,但嘴角努力地微笑着,“人哪有不死的呢!早点晚点都一样,我和老太爷结婚几十年,天天都是笑呵呵的,这就很好了。娃娃,你要跟你朋友好好的哈,年轻人,莫吵架,好好过……”
商榷双眼更加朦胧,他和傅思隔着上千年的时光,在岁月长河的不停流逝中,楚国的安王殿下早已成为历史,而研究历史的商榷在浩如烟海的文字中,找不到丝毫傅思的痕迹。
时空再远到底比不上单相思的距离。
如果他心如我心,如果真能和傅思好好的,多好……
商榷为自己一厢情愿的奢望感到绝望。心里堵得厉害,他甚至不能说出完整的句子,遑论通过贫瘠的语言向红婆婆描绘傅思的长相。
红婆婆摊手表示为难:“娃娃,婆婆再能干,你光说个好看我也搞不出来他鼻子眼睛噻!”
商榷沉默良久:“婆婆,那就绣我的样子吧。”
檐下滴水山间风响,商榷抱着大橘,端端正正地坐在屋檐下,等待心灵手巧的老人将自己和名叫傅思的猫儿一针一线纳入锦绣。
商榷喜欢傅思,傅思不知道;傅思的模样刻在商榷脑海里,无论时间推移,商榷都会记得。傅思将商榷视作神明,神明想让把自己送给他,偷偷地,不露声色地。
刺绣是精细的活计,不是三五日能够完成的,但红婆婆记忆很好,她告诉商榷,她已经记住一人一猫的样子了,大约一个月时间,商榷就可以来取成品。
商榷感激,又问红婆婆哪里有上好的竹叶青,婆婆一指屋后:“喏,我的茶树好得很,看你要多少,自己采!”
商榷大喜,抱着大橘来到屋外茶圃。大橘也很喜欢满园的茶叶,从商榷怀里跳出,上蹿下跳,滚了一身的茶叶,爪子缝隙里都是嫩芽,以至于商榷疑心红婆婆的茶叶是不是嫁接过猫薄荷。
摘了一小箩茶叶,商榷连刺绣一起算钱,婆婆说自己种的茶叶不算什么,再三推辞,商榷只好偷偷把钱放在相框后面,然后向红婆婆告辞。
下山的路不比上山好走,商榷来的时候运气好,错开了猴群觅食的高峰期,下山可就不巧了。一大群膘肥体壮的长毛猴子坐在青石板上,一级一级面露凶光拦住去路。
商榷头一次觉得毛茸茸的生物如此可怕,头皮发紧。怀里的大橘更是没见过这种场面,全身的毛都炸了。
自知不是猴子对手,商榷退后两步,打算绕路下山。猴子们却步步紧逼,有的抱住商榷胳膊,有的绊住商榷大腿。还有一只猴子,长臂一挥,把大橘从商榷怀里拽了出来。
商榷本来一手抱猫,一手提着茶叶。大橘被猴子揪住尾巴欺负得嗷嗷直叫,他赶忙丢了茶叶篮子去营救猫咪,猴子们盯了商榷的篮子好久,一拥而上,把篮子里茶叶哄抢干净,到手又嫌弃,搞了个天猴散花。
那是给我的茶叶!喵!
猫猫是真的被惹毛了,抖着胡须亮出爪子,一爪一个,把顽劣的毛猴拍得龇牙咧嘴。大橘尾巴终于被撒开,却秃了一截,但他顾不上自己,一个纵身上前,从猴子手里夺回茶叶。
不久之后,傅思同志领着千军万马与吴国交战时,会回想起今天这场伟大的战役,为了荣誉而战,为了商榷而战。
猫猫很勇猛,吸引了全部火力。
商榷看呆了,回过神时猫猫已取得胜利,悍匪退去,地上东零西散到处是猴毛,间或一撮橘黄色的猫毛夹杂其中,场面相当惨烈。
商榷赶忙抱起大橘检查伤势,好在除了尾巴尖秃了一块,大橘大概能算全身而退。
“傻猫猫,跟它们打架多危险啊,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们跑就行了。”商榷轻碰秃掉的尾巴尖,粉嫩的肉肉没有毛发遮蔽,显得非常脆弱。
猫猫伸开紧握的爪子,一片翠绿的嫩芽摊在掌心:“喵~”
打这一架值得。你送我的礼物,我收到了。我会好好保存,不会再被人抢走。
茶叶碧绿,猫爪粉嫩,两种完全不相关的颜色组合在一起,商榷心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世上只有一个叫傅思的人,只有一只叫傅思的猫。此傅思,彼傅思,都和商榷紧密关联,这是上天送给商榷最好的礼物。
一人一猫都满心欢喜,带着与猴群搏斗过的英勇痕迹下山。刚到山脚,工作人员急急地呼喊商榷撤到景区以外,商榷讶异不已,景区门口聚集了大量游客。
景区不是全天开放么?怎么天都没黑就封闭了?
周围游客七嘴八舌地讨论,不远处还有警车救护车呼啸作响,商榷听了一阵,原来景区发生了游客跳崖事件。
人声嘈杂,商榷抱紧大橘准备尽快离开,一抬眼,看见下山的警车后排,坐着面色沉重的何春花女士。
和读者宝贝们相遇,是上天给我的礼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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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商榷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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