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开拍。
月色沉沉,室内灯光似黄昏的天。
姜圣允靠在床头,头发半湿,看上去刚洗过澡,绿莺能看见她抬起头看向自己时从发尾滴下的水珠,一眨眼功夫就没入纯棉的衣领中。
“有事吗?”已经很晚,本应该到了睡觉时间,姜圣允有点不解为何绿莺会突然造访。
绿莺手中拿着一条毛毯,边缘的毛毛被她揪在手中,姜圣允用眼风扫了一眼,少女洁白细嫩的指尖似乎从未沾染过什么污秽。
“在纠结什么?”眼见绿莺有什么难言之隐无法说出口,姜圣允便替她出声,“发现什么了但不敢告诉我?”
“也……也不是。”绿莺的喉骨紧张地上下滚动一下,身体动作却出卖了她的语言。
姜圣允看见她甚至反应很大地后退了一步,那是不信任、抑或害怕的表现吗?
姜圣允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睫毛刷过,像是将黑蒙蒙的瞳孔刷上一层伪装阴翳。
姜圣允没有动,再抬眼时神色如常:“对你,我从来不会生气。”
“那你会杀了我吗?”
好像是被姜圣允此刻的表情与认真语气所蛊惑,绿莺不由自主地吐出她心中一直以来的恐惧。
但声音很低,即便在静谧的房间内也听不清楚。
姜圣允有听到吗?她有感受到绿莺的恐惧吗?
她未回答,睫毛再一次刷过,眼睑微低,看向绿莺手中快要被揪秃的毛毯:“来感谢我的?”
声音打破寂静与蛊惑,将绿莺从层层包裹的白色象牙塔中拽出来。绿莺大口喘息了一下:“什么?”
“毛毯是我给你盖的,下楼倒水时刚好看见你睡在沙发上。”姜圣允顿了顿,重新抬起眼,似乎毫未察觉到绿莺刚才毫不隐蔽的动静。
她看着绿莺的眼睛,微微笑了一下,打碎被淋浴凉水倾头浇盖的冰冷感。
姜圣允从MI6浩繁苛重的任务中短暂喘了一口属于活人的气。
“不客气。”
全智娴在剧本上给这段标注为“好像杀手将弹夹弹出、武士将刀收入鞘中,她愿意为了绿莺收起满身杀意,只当普普通通的租客”。
“cut.”导演喊停,却并没有谈论演员们的表演好坏,他全神贯注地查看监视器中的画面,留下演员们和工作人员们大气不敢出。
好像过了半个世纪,导演终于松开眉头:“这条过,今晚大家都辛苦。”
所有人都松一口气,导演松话意味着今晚的工作可以结束。有人空闲下来后再一看时间,已经凌晨三点钟。
大家打完招呼后陆续离开,全智娴今晚的妆照比时漾简单,从化妆间出来的时间也比时漾早一些。时漾在进入化妆间前已经同全智娴前辈打过招呼,她本以为这么晚了对方会先回去休息,但没想到推开门的第一眼就看见个子高挑的大前辈背靠房车在等谁。
时漾小跑上去:“前辈?”
在被时漾打断前,全智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她反应有点慢地轻轻“啊”了一声,视线迟缓地聚焦在时漾身上,好像才看清楚面前站着谁。
“时漾啊。”她恍然大悟地叫了一声时漾的名字。
拍摄时间久了,其实有时候时漾也有点混淆全智娴前辈与姜圣允两个人之间的联系。在此之前时漾对于全智娴的印象都是浑然天成又大气自在的人,而对于姜圣允来说,绿莺一开始怕她,后来服她,再后来又有点心疼她,姜圣允是漂泊无定的游子,是身不由己的笼中人。
原本时漾应该清醒地分清楚两人之间毫无联系,可是私下里,她却又能敏锐捕捉到到偶尔全智娴前辈也会像姜圣允一样露出迷茫脆弱的那面。
难道像全智娴前辈这样事业有成爱情顺利自我世界丰富的人,也会有她无可奈何挽回不了的遗憾吗?
没等时漾想好自己应该跨过那条到目前为止不明显的边界感直接询问,还是应该装傻假装没发现,全智娴前辈已经恢复了平时的状态。
她直起身体,姿态放松又随意地问:“你要怎么回去,需要我送你吗?”
这位前辈并不需要被人点破当时未能控制的情绪,时漾也就做个糊涂人,眯着眼睛标志性地笑:“哇前辈今天这么好呀,又送我红包又要送我回家。”
“我只有今天好?”全智娴意味不明地挑起眉着重重复。
时漾嘿嘿笑:“今天是今年第一次见面,前辈给了好彩头,那今年都会顺利的!”
全智娴听了之后却表现地毫无感动之意:“少来。”她用一根手指抵着时漾的额头,把矮她一头的小姑娘往外推,“我可不是全度研前辈,不吃你那套。”
第二天时漾没有拍摄任务,早上她给自己放假睡到自然醒,下午则去片场,打算搬个小马扎旁观。
结果到片场后才发现今天除了自己外,所有主演都有拍摄任务。
时漾先跟导演和几个工作人员打了声招呼,监视器上正在回放刚才到拍摄内容,是全智娴和梁朝韦的对手戏,镜头中两人爆发激烈争吵,西装制服之下是强行按下杀意后紧绷的身体,镜头外的两位主演却一个坐在房间最角落里自闭,另一个拿着台词本不断复盘。
时漾看了眼眉头紧皱一边快速念词一遍小幅度做动作的全智娴,又看站在监视器边跟她同样一脸懵的全度研,小声问:“前辈,怎么了?”
“不断NG。”全度研言简意赅。
时漾顿了顿,悟了,墨镜王又操起老本行开始折磨演员。
她看着向全智娴的视线近乎带着毫不掩饰的同情,又听见全度研前辈在她耳边悄声补充:“其实我也有点没搞明白现在是什么状况,导演没明说,只是一遍一遍要重复拍摄。”
时漾从小跟着小姨在片场长大,小姨常常拍墨镜王的电影,一拍三五年,假期时时漾也就跑来投靠小姨混迹片场。她大概能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就好像是昨晚自己拍摄鬼打墙一样,频繁NG有时候可能是演员自己的状况,但在自我意识发挥已经足够出色时还NG,那就是墨镜王又在“吹毛求疵”,觉得布景内有哪个不可人为控制的因素不够完美。
这些可以被列为墨镜王拍摄现场演员生存守则第一条,但有时候身处其中,演员自我思想可能不会很快转变过来。
全度研的视线也带着同情,但她也知道自己作为主演之一,肯之后肯定也会遇到,因此她现在心情复杂,不知道是同情在场演员们更多,还是在可怜总会遭遇这出的自己更多。
好在又拍了两次后,导演终于喊cut。
时漾全程都待在监视器边,完整目睹全智娴和梁朝韦两人的表演,但可惜道行尚浅,只觉得酣畅淋漓,实在看不出别的。
她小声问全度研:“前辈,这一遍比前几遍更好吗?”
明明看上去差不多,两个人的发挥都堪称教科书级别。
她敢问,全度研却不敢说。
时漾:好的,我懂了。
又是“火演的好”这种王稼卫式回答。
晚上的夜戏排到时漾,这次跟她演对手戏的还是梁朝韦。
下午时梁朝韦和全智娴不断被墨镜王PUA,剧组气氛一度低迷,直到散戏时全智娴的脸色还没缓过来。
此刻她和全度研前辈都没走,等时漾这场拍完后就轮到她们。
时漾则拿着新出炉的剧本跟梁朝韦排走位,戏拍到现在改了又改,每天到片场都会拿到新改动也是拍墨镜王的电影的折磨之一。
在日益相处中,绿莺有时候也会对这位日常三件套不离身、作风又古朴的史蒂文·方先生沉思,方先生是帮她抓住小偷,将财产归还的救命英雄,也是在家里看她期末熬夜复习,帮她带咖啡零食宵夜的房客。
是靠谱的华裔警察帮办,也是在家里守着男与女界限的稳重兄长。
就像现在,绿莺下学回来,一进门就躺在沙发上,在姜圣允的影响下她已经逐渐放弃掉束缚她的淑女那一套。累了就躺,困了就睡,明明身体不舒服为什么还必须要坐地端正?
她将鞋甩掉,光脚耷拉在沙发边,边按已经隐隐肿起来的脚,边在心里控诉体育课不人道。
史蒂文却忽然从二层拐角楼梯上下来。
等绿莺听到脚步声,慌乱收脚时已经来不及。
史蒂文很快出现在绿莺视线中,对方同时也将绿莺的动作尽收眼底。
即使在家里,史蒂文也穿着衬衫与西装马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放在马甲口袋中的银色怀表链晃荡在绿莺眼中。
绿莺脸开始烧,不好意思地解释:“我……我刚下体育课回来,今天练习长跑……”
史蒂文看了眼绿莺蹭上土的小皮鞋,了然地笑,一层细细的笑纹浮现在他眼下:“鞋不合适,脚疼?”
绿莺点点头。
史蒂文没再说别的话,脚步一拐离开客厅,好像体贴地为绿莺留下私人空间。
绿莺在他身影消失在视野尽头时就光速弹跳起来穿鞋,肿胀的脚再次被塞进小皮鞋中,疼得她呲牙咧嘴。
没多久史蒂文又回来,端着一盆刚到好泛着热气的水。
“起来做什么,过来坐下。”他将水盆放下,自己也跟着蹲下,熟练地将衣袖卷起,“过来泡个脚,我再帮你按一按,明天会好很多。”
他们今晚要拍的就是这场戏,泡脚镜头好像是墨镜王的祖传剧情,梁朝韦又跟着拍过很多戏,对这种戏码熟门熟路,甚至在拍《一代宗师》时还学了广式按摩。
面对时漾他暂时还社恐不起来,甚至有心情边用广式按摩在时漾小腿处按搓,边教时漾应该按哪个穴道。
记录花絮的镜头在对着他们,时漾一边控制不住地笑,一边努力连词成句:“我感觉自己现在好像宋慧桥。”
《一代宗师》里梁朝韦给宋慧桥广式按摩的那一幕可太美了。
他们在戏里戏外都讲广东话,剧组大部分都是香港本土班底,交流正常,但全度研和全智娴两个外国人就完全听不懂,只能看见时漾捂着肚子快笑死了。
“她怎么完全不受影响?”全智娴抱着手臂对更熟悉更温柔的大前辈吐槽,丝毫意识不到自己好像在撒娇,“明明她昨天晚上也NG了很多。”
全度研还是好脾气地笑着,问:“你更希望她受影响,还是像现在一样?”
一句话将全智娴戳哑火,半晌才讷讷说:“她还是一直笑着吧。”
虽然这样说,全智娴却又想到透过时瑜泠的过往镜头里所看到的那个或一闪而过或笑嘻嘻看小姨的小女孩。
她有点不受控制地低声说:“那时候时瑜泠前辈在片场,时漾好像也是这么笑的。”
“?”
全度研看向她,没有太理解她的话。
全智娴抿抿唇:“没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在怀念那位前辈吗?还是只是有点触景生情?
全智娴欲言又止,要解释的话也被咽下去:“没什么。”她又说了一遍。
时漾笑的胃疼,这场排戏也差不多结束,离开拍还有点时间,导演那边似乎还在调整镜头。
她再抬起头,看到的就是游离在人群外,却抱着手臂一直在注视着她的全智娴。
全智娴前辈下午一直NG,虽然调理NG也是演员的自我修养之一,不过她心里一定不太好受吧?
好东西不能独吞,广式按摩真的很舒服,这是时漾的第一念头。
下一秒时漾趿拉着拖鞋跑过来拉住全智娴,一直将她拉到自己刚刚坐的地方一把按着她坐下:“前辈你也来试试,可舒服啦!”
全智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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