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字一出口,宛如一根细针落入结冰的湖面,先是一声细弱的裂响,随后是整片湖水由近及远地塌陷,冰寒刺骨。
周纪看着那张苍白的面容,眼神又聚焦在他唇角触目惊心的血迹,颤声道:“真的是景城王,怎么会……”
“怎么会跑到这来?”陆薇眯着眼睛,“说说吧,王兄,你在江南到底布置了什么阴谋?”
陆洄笑了笑,咳出一口血沫,高烧和缺氧把他浑身炼成一条刚从深水捞出的鱼,脊骨止不住地往下滑,被他轻描淡写地一按,好像只是一时没站稳,倏尔又定住:
“先入为主,殿下,你一盆脏水都泼到我头上了,当然我说什么都是臭的。是什么人说景城王在此?此人浑水摸鱼,居心叵测,不可不查。”
“现今江南是什么形势?我没什么耐心,不想解王兄的玲珑七窍,”陆薇猛地收紧手上力道,“我还说过,你多嘴一句,我就抽你一鞭——周纪,记数。”
“好啊,”陆洄眉开眼笑,灯火朦胧,鲜血衬得这张脸愈发妖冶逼人,“那我再赊三鞭。”
说完,他不等陆薇反应,飞快开口:
“第一,江南的形势远比你想象的错综复杂,陈氏、玄察院和金鉴池纠缠不清,这不是杀几个人就能解决的,要是不能击中三寸,二十年后依旧换汤不换药。第二,我刚刚说的都只是表象,你但凡查过我交上去的木牌就该知道——这一池水下有条更大的鱼,已经超越了贪墨舞弊的范畴,不是公主殿下你能在此解决的。”
“第……咳,……第三,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江南水上水下龙蟠虎踞,‘孟厥’连进入江安都要借百仙会的由头,若真想做什么,选这个假身份并不好……话说到这里,孟某一介草民人微言轻,被浪头打一耳刮子,哪怕抽死了也不要紧,只是不知道殿下是想要面上一时风平浪静,还是心里长久的踏踏实实?”
陆薇端详了他片刻,缓缓道:“枉死三年,王兄嘴上功夫不减。”
“殿下哪还有什么‘王兄’。”陆洄暗地里撑着刑架的手依旧青筋满布。
“你为什么要来江南?”
“我与陈氏有仇,天下人皆知。”陆洄轻声道。
“妖言惑众,”陆薇说,“你与江南陈氏有仇,为什么当年大权在握时不杀,现在已经半死不活了,反而跑来苦心孤诣?”
陆洄知道刚才第一关已经过了——公主至少暂时相信自己和江南乱局无关,他娓娓道来:“不日前,我意外发现先王的死另有隐情,他是撞破了一桩宫闱秘辛,才被陈恭设计的——和陈后有关。”
“所以你来江南探查陈氏?”
“不,”陆洄垂眼,“就像你说的,我要真不想放过,宫变后就都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了,用不着留到今天。我如今在江南,是因为百仙会乱象里出现了和秘辛里同源的秘术。”
他缓了缓,几不可闻地喘了几口气,冷汗涔涔而下:“殿下又不傻,十二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有的是人上赶着想告诉你。我唯一好奇的是……这么做对金鉴池有什么好处?”
“子夜歌是恨不得一把火烧遍天下的疯子,拿一千条人命听响不算匪夷所思,可金鉴池是精打细算的商人,创业几十年来,所求的只有财色,虽说二者的宗旨都是纵欲享乐,实际却背道而驰。哪怕是被子夜歌绑上的贼船,偌大个金鉴池也绝不会没有招架之力,玄察院和陈氏更没理由被牵着鼻子走,某想知道……是什么让这个计划竟然成功施行了?”
他越讲语调越幽微,到最后简直像在吐露一个阴谋,脸白的跟鬼似的。陆薇突然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总是遮住一半的瞳孔乍一显露,飞快闪过一丝锐利的精光。
“那个孩子在江南吗?”
“……?”陆洄被猝不及防的转折打得一愣,眼睫极微弱地颤了颤。
“我刚刚审过陈谟。”陆薇浑不在意地擦了擦手指缝里的血迹,一字一句说:“金鉴池本来是陈后的产业。”
陆洄叹了口气,轻轻笑了:“你诈我。”
“彼此彼此,”陆薇说,“王兄不也是想在我这套话吗?”
“如果是这样,很多事就可以确定了。”
陆洄放开了抓住铁皮的手,脱力和眩晕感立刻潮水般一**涌上,几乎靠刑架吊着才能勉强站立,脑子却转得前所未有地快。
榴花使在金鉴池说一不二,是无可置疑的掌权者,为什么至今没能铲除原本如丧家之犬的子夜歌,反而被侵蚀入骨髓?
陈氏、玄察院与金鉴池再有见不得人的利益往来,屁股和脑袋总是分得清楚的,为什么不敢反咬金鉴池,非要硬扛着等钦差到来,眼瞧着自己要变成替罪羊?
除非金鉴池里有一尊更动不得的大佛,榴花使不能违逆,陈氏不得不倚重又忌惮——那是陈后的遗子。
当年皇后惊产,在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时间内做了一套完整的狸猫换太子,而婴儿当然一早就被准备好秘密送出宫去,送到江南金鉴池,她自己的地下产业当中。
这个孩子会是金鉴池实际意义上的继承人和控制者,坐拥母亲的基业和财路。陈后给他留下了一棵黑白通吃、严密运作的摇钱树,甚至还可能与江南陈氏约法三章,让他们在一定程度上必须服从他的命令,只要他老老实实活着不作妖,这辈子多半也就无知地躺在无数人的血泪上过去了。
可是子夜歌找上了门。
当年陈恭被定罪,江南陈氏内部说不定也为如何对待金鉴池和陈后遗子起过内讧,最后表面上划清了界限,暗地里怎样还未可知。
但无论如何,陈氏祖业繁茂,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不可能获得全部的支持,“风雨飘摇”还真的未必夸张。这时,金鉴池不得已接纳了送上门的打手子夜歌,最终养虎为患。
纵容这只猛虎回头噬主的想必就是陈后的亲骨肉。为了引诱他,子夜歌或许使用了什么奸计,或者什么都没用——在陆洄的理解里,那种被人保护的很好的小傻帽八成会被奇悚话本故事吸引——
江南大魔、百年前的大宗师、血肉横飞的古战场,这可比数着金银堆搜刮血汗好玩多了,天生对脑残有着格外的吸引力。
陆洄不无冷漠地揣测着陈后遗子的心理,这个人大约十七八岁,正是身体已经成熟,心理却卡在一个暧昧的边界的时期——如果他真的“未谙世事”,也有可能兼具不可理喻的自大。
他身上累系着不知道多少个承诺和契约,它们藉由一个母亲的拳拳爱子之心,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将江南最主要的几方势力联系到了一处。
又或许以另一种不需要太多逻辑的方式导致了今天的乱象。
这个故事里当然还有一些问题没有解决,比如子夜歌和陈氏的渊源,钱明如何叛出本家云云,但就江南局势来讲,大致已经说得通了。
心尖被这点凉薄刻毒的揣测冻上一层冰,陆洄浑身发冷,思绪却无比清明,他苍白疲惫的脸上渐渐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冷笑,仿佛下一秒就能变成个索命的死鬼:“陛下想必知道当年的死胎有蹊跷了?”
“我此次来江南,除了查案,就是为了追查此子下落。”陆薇把长鞭随手扔回给周纪,转身步回座位,大马金刀地坐下。
“我懂了。”陆洄睁着眼皮,在一片片金花中找向她的眼睛,没诧异,也没辩驳,仿佛皇帝的名字只是戏幕里两个最寻常的字眼:
“孟某定然全力配合殿下查案。我的确有个猜测,那现在……殿下还要听我的妖言惑众吗?”
*
月黑风高,深巷间,盲杖哒哒作响。
这儿白天原本是鱼市,房屋低矮逼仄,入夜吹的风也有股湿乎乎的鱼腥味,盲杖点到某处地面,突然察觉什么似的顿了一下,随即闪身躲进一旁屋檐下。
百步外主街上,巡逻的兵卒鱼贯而过。
百仙会以来这段时间,夜巡的官兵里还编入了玄察院护卫,以防修士作乱,如今公主入江安,夜巡声势更加浩大,队列脚步声里有种肃杀之意。盲杖避过风头,又哒哒敲起来,只是走得更轻更快,一路沿小道行进。
行至一处楼阁下,跨桥便是对岸街道,二层飞檐将毛月亮遮得严严实实,阴影罩住夜行人单薄的身影。
嚓——
未等他提步再走,一柄雪亮的长剑突然从身后架过他的肩头。
“夜半出行,鬼鬼祟祟,你想干什么?”
来人语调冷若寒冰,行人仓促转过半个脑袋,露出一张蒙眼的俏脸,还没张嘴,已经抖个不停。
“楚……楚姑娘……”
楚秋山没说话,剑也没动——她记得从前在船上,自己就是为这小倌打抱不平才与金鉴池闹掰的,虽然她不后悔,但这瞎子如今确实成为了风暴中一个不起眼的破口,叫人没法不怀疑。
“我奉公主密令,协助暗中追查,”楚秋山把令牌一抖,“烦请你实话实说。”
鸣秋似乎被寒铁碰撞的声音激得一哆嗦,缓声说:“掌,掌事令我去贵客居住的别院送口信……”
楚秋山眉头一压,声色俱厉:“睁眼说瞎话,这是闹市边缘,哪有贵客会住这里?”
楚姑娘为人正直,骂人的脏词着实有限,因此一不留神说了句用在此情此景非常好笑的。但这时候没人注意这个,鸣秋抖如筛糠,改口道:“楚姑娘,您别逼我……”
“逼你什么?”楚秋山眉头越压越狠,“你一介凡人,却莫名其妙地被卷进了十二障,莫名其妙地跟着孟厥进了沧水京观,到底见到了什么?”
“我……”
“云黎失踪了,闻人叔侄我也查过,剩下那个是他亲徒儿,都没有问题——那除了你,还有谁有机会知道孟厥的底细?还有谁会递密信把他的身份告知公主?”
“什么身份?”鸣秋一愣,“我不知道,公主……怎么回事?”
“你真不知道他的身份吗?”楚秋山死盯着他的表情,接着加压:“你要是真不知道,为什么半夜跑到内牢——关着孟厥的内牢周边来?”
“楚姑娘……”鸣秋抖着抖着,竟然哽咽起来,他流不出眼泪,便只有鼻头和脸颊泛红,越发弱不禁风:
“我,我是在沧水地宫里听到了一些事情,什么……玄武骨和北天的事,掌事问我,我不可能不说……我不知道孟先生是谁,也不知道会害了他,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他猛地一顿,拉住楚秋山的袖子:“楚姑娘,你带我去内牢看恩人一眼,我什么也不做,只确认他的安危……”
楚秋山没料到随便一吓就把话套出来了,被这架势弄得不知所措,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她害怕这动静引来巡逻兵,厉声道:“不行!你随我回去,先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说出来!”
话音未落,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危机感突然从背后攫住了她,好像有野狼毒蛇在夜里窥视,忍到极限终于露出嗜血的獠牙,幽幽地在黑暗里一闪,划过银白的光亮。
她余光一看,瞳孔骤缩。
一柄利剑从身后环过横在她脖颈上。此时还未说话,冰凉的剑刃已划破浅层皮肤,流下一道细细的血线——这不是她刚才恐吓鸣秋时候的小打小闹,而是真的一言不合就会要人命!
她鼻尖嗅到一股极浅极淡的血腥味,来人此时才沉声开口,声音低哑至极,宛如地底爬出的恶鬼。
“……带他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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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047黄金笼(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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