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落诗站在烟雨东楼的门口，第二次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什么叫门庭若市。

只不过这次，她没有抱着一个巨大的布袋，不是来找人的，提前戴好了面纱，而且……她来的是东楼。

目睹长晓进了西楼后，她在巷子的角落里挣扎了好半天，给自己鼓足勇气，才咬咬牙往前迈步。

大约是时间晚了，楼里各处房间已经关了门，有的门前还设了隔音的结界，有的未设结界的，门里传来阵阵娇柔声和粗喘声。

一层的郎君们三三两两凑成一团，摇着风流的折扇，玩弄着腰间的配饰，正互相聊着天，就见一个戴着面纱的小姑娘安安静静走了进来。

哪怕面纱遮住半边脸，她那一双眼睛也足够吸引人了。

面纱毕竟不是彻底隔绝面孔，明眸之下，那张隐隐约约的美妙脸庞若隐若现，带了些朦胧的薄雾后，反而更是勾人心魄。

她身上那股冰冷绝然的气质太过于清高，一身雪白的斗篷规规矩矩，下面露出个淡蓝色的裙边，一步一摇曳。

太漂亮了，太冷太安静，怎么看，怎么与这里的烟熏火燎之气格格不入。

这足足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一瞬间，楼里变得安静无比，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这个姑娘身上。

文落诗整个人都懵着。她面色不显，可一直紧咬着牙，斗篷和衣袖之下，两只手紧紧攥着。

龟公迎上来，与她寒暄了好几句，她一句都没听进去。周围人将她围成一圈，仔细打量了很久，她只觉被盯得头晕目眩。

后来她才渐渐意识到，刚刚那位浓眉大眼的龟公好像问他，选谁。

文落诗很想说，我随便，真的，你随便找个人让我打听打听信息就好，但是她偏偏不能这么说，她得装出一副真的是来寻乐的样子，还得假意认真挑选。

大约是前期准备工作做得太充足，即使脑子一片空白，她也没忘了问那句，“诸位郎君都来此处多久了？”

她这一发话，话匣子炸开了，有人说来此处没多久，有人一百多年，更有甚者，说来了五百多年。

能从事这个行当五百多年，文落诗打心眼里十分佩服。她压下满脑子的不可思议，仔细打量那位五百多年的郎君。

这人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大吧？

她下意识问了句：“敢问这位郎君，贵庚啊？”

问完的那一刻，周围人的脸色全都变了。

文落诗又是疑惑，这又怎么了？

直到这些人将她上上下下看了个遍，她才反应过来，这些人怕是以为，她这话的意思是嫌弃人家太老了，不行了。

……

不是，那个，她真的没想这么多啊。

她只是觉得，如果对方太年轻或者太年长，在雨华待的时间过短或过长，阅历足或不足，都会影响谈话结果，她得综合考虑啊。

那人摇着扇子，轻咳一声，慢道：“奴家前几年刚过两千岁生辰，年岁、经验、甚至技术这事啊，姑娘大可放心。”

文落诗不放心。她对此人在雨华生活的年岁、与人谈话的经验、甚至收集信息的技术，都表示深深怀疑。

她很怀疑从这种人身上能否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于是草率算了下，轻轻皱眉：“所以，你从一千五百岁时，就在此处……”她斟酌词汇道，“做工了？”

那人笑着道：“之前的两三百年，奴家一直在稀音城的绛霞双楼内，而后来了这里。说句实话，那里不如这里清净。不知姑娘可有去过稀音城？”

文落诗心想，第一，我还真去过，第二，这也太震撼了些，那不就相当于一千二百岁就开始了？

她脑子里的一片空白，不知怎的，她莫名觉得，这人说不定可行？

“如此，郎君可愿与我一夜畅谈至天亮？”文落诗心想，她的问题比较多且杂，一直不停叨叨，说不定会让这样一个柔弱的小白脸头大，于是她又好心补充道，“我可能不会停，所以，你或许会很累。”

这下，连龟公看文落诗的眼神都转变为震惊。周围所有人，更是倒吸好几口凉气。

直到后来，那位郎君将文落诗带去自己的房间后，她才后知后觉，大约是自己刚刚那番话好像有点问题。

她说的是大实话，甚至一不留神，把自己的真实目的都泄露了，然而这话到达这些人嘴里，早就彻底变了一番意味。

……

算了。文落诗才是那个什么都没开始就已经头大的人。

*

长晓有了曾经在融雪城应付各种眼前花的经验，他这边比文落诗好很多，没那么局促。

不过那姑娘有片刻愣神。

“郎君花了这么大的价钱，竟然只需要奴家陪你聊聊天，回答一些问题？”

那姑娘都已经在床上乖乖坐好了，听到长晓如此说，如今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支棱得比花瓶口都大。

长晓安安静静在桌旁敛衣坐下，微微点头，面色稍冷。他盯着那一壶茶水，甚至没给床上姑娘一个正脸。

撤了所有障眼法，长晓露出的是真容。

那姑娘露出一副甚是眼馋的样子，委屈道：“有什么话，郎君与奴家欢好后，在床上躺着聊，不好吗？”

长晓淡道：“姑娘若是想涨修为，待你我聊完，我给你灵珠药材补品什么的。”

那姑娘像是第一次见这种情况，略有些无措地站起身，来到长晓身旁坐下。

“且不说我涨不涨修为的事，郎君确定不用奴家伺候？”

长晓终于舍得抬眼看她，很是无奈：“不用。也不用在我面前称奴家。”

那姑娘若有所思点点头，拎起长晓一直没动的茶壶，给长晓倒了杯茶水，问道：“既如此，郎君的名讳我就不过问了。我姓奚。”

长晓点头：“奚姑娘。”

“郎君想问什么？”

长晓接过她递来的茶，却不曾有饮下之意，道：“我初来雨华没多久，因喜爱昙花，想在此处住些时日，奚姑娘可否简单讲讲这里的情况？”

奚姑娘没意见。

这一晚上下来，长晓和奚姑娘对坐在桌子两侧。奚姑娘从一脸疑惑，到慢慢放松下来，讲了很多自己的所见所闻。

长晓有意无意问了问昙花的事，谁知他没怎么引导话题，奚姑娘就温温柔柔讲了很多一百年前梦娘种植白昙花的故事，把梦娘夸了个遍，说她种的昙花好看。

长晓拿出往日里那副极为温润柔和的模样，听她说几句，就认真点点头。

这副模样，自然把奚姑娘迷得七荤八素的。她讲得更加认真细致。

“近些年来，有另一育种师叫昙娘，不知郎君是否听说过？”

长晓想了想，颔首。

“她可是个梦娘的强有力对手呢，毕竟她培育的是彩色昙花。”奚姑娘仔细观察着长晓的神情，也不像别人那样硬要给昙娘所做之事定性，或事做出个评价，她反倒什么也没说，继续道，“郎君想看昙娘的花圃，很是简单，去到城东最大的那片花坛就能看到。可若是郎君想看梦娘的白昙，怕是不太容易了呢。”

长晓轻轻抬眼：“为何呢？”

奚姑娘想了想，作出扭捏的姿态，道：“据说呀，哎呀我也只是听说，不一定准确。据说她只在大梦山脚下育种，还是自己开辟了一处洞天呢。我之前闲来无事，去茶馆里听说书，说书人讲，她那片洞天藏得极为隐蔽，除她之外，没人知晓。”

长晓心里算了算，继续问道：“既如此，不去打扰她的私人洞天便是了。可我若是想去拜访梦娘，该去何处？”

奚姑娘笑得如同冬日天上的暖阳：“这还不简单？梦娘的洞天不好找，可她的花店好找呀！郎君一路往西走，去到大梦山脚下时，自然就能看到她的花店了。”

说着，她忽然站起身，凑到长晓耳朵旁，以一种极为旖旎的姿态，轻声道：“整个大梦山脚下，只有她一家花店，没挂名字，可郎君只要去了，定能找到。”

时间久了，奚姑娘笑得越来越灿烂。

长晓心想，文落诗提醒得也有些道理，这种甜腻腻的笑容，再加上逶迤的衣裙、妖娆的身姿，配上屋内的烛影摇曳，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住的。若是没他这般定力的，哪怕清楚自己是来询问信息的，也估计问着问着就跑床上去了。

如今已是后半夜，周围的房间大多都趋于安静。

不过，长晓多年来的戒备心很重。他想最后再试探一番，保证这个奚姑娘没什么问题。

他塞了奚姑娘一些提升修为的灵药，然后温和道：“今晚多谢姑娘解惑，我不胜感激。若是姑娘不介意，我可否在此处阖个眼，休息一段时间？”

奚姑娘一听眼睛都亮了：“郎君要去床上睡吗？”

“不必，我在桌边就好。劳烦姑娘，天亮之时叫醒我。”

奚姑娘一听眼神全灭了。

之后，长晓轻轻侧过头，手臂支撑着桌子，拇指和食指抵着侧脸，慢慢阖上了眼。

奚姑娘瞧见他当真就这么坐着睡了过去，诧异很久，才独自回到床上，拿起一本讲妆容花钿的书，一直认真看到天明。

直到翌日天亮，长晓起身离开很久后，她才换上冷静阴暗的面孔，缓缓抬起手，在空中写了几个字传信：

“任务完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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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零落星雨映浮华（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