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晓此刻的状态很差。
他已经被攻击到全身鲜血淋漓,体肤溃烂。哪怕动弹不得,他也在止不住地颤抖。他一双眼睛死死闭着,颤抖睫毛上沾满血珠,鼻腔中全是血腥味,齿缝里也堆满墨绿色水流。
血液几乎从全身上下每一处流出,打湿他整件衣袍,深透到外。
身下的枯枝在饮血的那一刻似乎很兴奋,将他身上的禁制收拢得更紧了些。
他身上的大氅早就不知被夺去了何处,如今牢笼之外天寒地冻,枯枝缝隙中冲进来的是刺骨寒风,笼壁上传来的是不断的攻击。
五脏六腑俱损,五感和意识几乎丧失。
这还是他以六界中数一数二的顶级修为,勉强撑下来的结果。在沦落为凡体、只剩一副比凡人强的肉.身时,往日里的叱咤风云的,都只是为此刻多续命一瞬间而已。
毕竟谁都知道,凡体在法力面前,不堪一击,如同蝼蚁。
他已经撑到极限。
几乎不知过了多久,那阵攻击停止,不再。
长晓于朦胧间睁开眼,意识模糊,已经不抱希望。
他从小到大,从未有过如此无措和狼狈之时,也从未有过一刻如此确定,自己要死了。
他知道被攻击是必然,也知道对方一直对自己存在杀心,早晚会出手,但这次,对方怕是算准了他会去伸手拉文落诗,以至于失去了自保的机会,就此将将他困之杀之。
他心想,自己还是太过于光明磊落,总想着要斗也是正面斗,日后真到了交手的那一日,也是实打实地在融雪城城中那个比武高台上打,但对方似乎不想等了,用的全是不择手段的下流方式,好像过程不重要,杀了他才重要。
但是如果重来一次……
他还是会选择,在那一瞬间,伸手去抓文落诗。
而不是用去自保。
他不怕死亡,但他清楚自己这个身份一旦死亡意味着什么,所以他当然要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才能保住更多人不受摧残、不被夺命。
可如今,他意识模糊,忽然觉得,若是真就此阖眼离去,他虽对不起众生,但私心来讲,恐怕是种解脱。
这种解脱不是源于他终于卸下了千年来扛着的重任,也不是终于了结了这种水深火热、尔虞我诈的生活,而是……这对文落诗来说,大约是件好事。
她可以不用再因他而纠结、难过、徘徊、摇摆不定。
长晓时常觉得自己真有些厉害,竟能在一个刀枪不入的身墙上,硬砍出一道无法修补的裂缝,彻底闯入她的生活,以至于,他如今竟然让文落诗这样一个从不纠结、绝不可能为情所困之人,因为他而彻底动摇。
文落诗如今要做的选择,竟然是在选他抛下一切,和选一切抛下他之间。
何其荒谬。
他只是一个人而已,何德何能,与她生活中的一切拥有等同的价值。
若是他不在了。
文落诗大约就解脱了。
不用再面临这些她本不用面临的艰巨抉择,可以重新做回那个又冷又强的姑娘,走遍天涯海角,将心交给自由自在的九天之间。
若是他还在,他很清楚,文落诗最终一定会选择抛下他去保全她的自由。但文落诗会难过,会哭,会心疼他,会不舍。
……
若是真的就此死亡,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他了,是不是,文落诗就不用面对这些?
他不后悔遇见文落诗,但,文落诗大约早就后悔遇见他。
*
文落诗努力攻破法阵时,很奇怪地被脚畔什么东西绊住。
她起初没管,觉得无关紧要,可那股气流就是缠着她不放,好像非要她停下手去瞧一瞧。她强忍着那股要求她查看地意味,尽全力往脚下一击,一片粉得泛红的攻击下,幻境彻底碎裂。
然而,周围泛起白茫茫一片,像是在传送过程中狠狠被什么东西叫停。
幻境碎裂后,她会被立刻传送走,进入其它地方,或是回到原点,可如今很明显是有什么强大的力量,生生撕裂了时间和空间,将她困在其中。
时间不流逝、空间不变幻。
文落诗知道,怕是脚畔的那股力量在作祟。
她修为很高,能清楚辨识周身的大多数气息,但此刻很奇怪,这股力量像是误入的,本不存在与法阵和幻境之中,也并非布置法阵之人所安排,而是天然停留在此处,偶然被她撞上。
文落诗蹲下,发现脚边是一层厚重的黑雾,闪着淡淡的银丝光线,偶尔泛起点点亮光。
她有种破天荒的感觉——这种黑雾,倒像是上古时期遗留下来。
黑雾很通人性,见她瞧过来,轻轻化作一只手的模样,拍了拍她,示意她拨云去查看。
几乎是本能驱使,文落诗觉得,这似乎是个什么机缘或传承。就像是在进入某个无关紧要的秘境或法阵之时,忽然碰上上古遗留的魔气,意外获得传承一样。
她缓缓伸手,将手伸进不见底的黑雾之中,却是摸到了一个什么硬邦邦的物件,很沉,很长。她没敢向上拿,而那股黑雾又是不耐烦地催促她。
文落诗只好深吸一口气,心一横,想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一拿上来,她愣了片刻。
不难认出来,这是个弓弩,上面沾着陈年旧灰,像是在泥土中埋了很久。文落诗仔细看了看,猜测此物来源于上古时期,是个魔物,可能是那场战役里意外掉落到此处,失去了气息,被埋了很久也无人发现。
但是,这个弓弩找上她做什么?
她又不缺法器,也不是那种贪得无厌的人。而且这个弓弩残破不堪,落败已久,连弓弦都没有,像是早已断了,很明显已经无法使用。
但碍于方才那团黑雾的好意,文落诗把弓弩方向,朝它笑了笑,道声谢谢,说我不需要,你留着吧。
无功不受禄。
她正欲起身离开,又觉裙角被黑雾缠上。她差点一个趔趄摔在地上,只好稳住身形,恹恹回头,无奈道:“还有事找我?”
那团黑雾依旧是拉着她,指向弓弩的方向。
“算了,”文落诗重新拿起弓弩,“多谢好意,我收下了。”
可就在重新碰到弓弩的这一瞬间,文落诗心头处一痛,紧接着,一滴圆滚滚的血珠从她胸口飞出,奔向弓弩之上。
而就在接触到她血液的那刻,那个本是褪色残破的弓弩,忽然间光彩大作,疾速飞起,悬于空中。紧接着,黑光炫起,顷刻间照耀了四周,下了一场银光璀璨的雨。
文落诗拎起衣袖挡着眼睛,再慢慢移开,见一把光彩华丽、气势逼人的弓弩正缓缓向自己手掌处飘来。
她脑子一片空白,而那弓弩将方才那团黑雾吸了进去,开始在她手中蹦蹦跳跳,像是那种找到了新主人的快乐。
文落诗逐渐反应过来,方才那个,大约是魔灵?
很多法器在强大到一定高度时,会炼化出器灵,而普通的器灵也就是小小一团黑气,虽然通人性,但绝无可能像她手里这个,意识这么强烈,方才那团黑雾如此强大,强大到竟能凭一丝意识困住她无法离开。
只有一种可能,这普通器灵强了不知多少倍的,是魔灵。
也就是说,这个弓弩,是上古魔兵。
方才取她心头血,是要认主。
这三个词同时出现,文落诗作为一个阅书无数、知晓天文地理的人,在此刻也不免不知所措,既觉得莫名其妙,又觉得不可思议。
她低头,细细打量弓弩半晌。这弓弩自从飞到她手里后便轻了很多,仿佛在尽力适应她,好让她毫无压力地使用。她一手轻轻抬着弓弩,一手慢慢拂过弓弩之上细密精致的月影银纹,忽而,脑海中涌现了一个以前看古书时遇见的名字——
“你是……戮月?”
弓弩摇摇摆摆,像是在欣慰点头,很兴奋文落诗能认出自己。
戮月,顾名思义,能击杀月亮。
此弓无弦无箭,全靠使用者施法凝聚,所以,使用者的修为高低也决定了此弓的使用效果。这个描述听起来没什么,甚至有些寒碜,显得法器本身没啥用,可若描述的是戮月这种下限本就高、上限更高的法器,就完全不一样了。
下限高,证明哪怕使用者修为没那么高,此法器施展出的力量就已经令人叹为观止;上限更高,意味着此法器遇强则强,强大的程度不可预估。
传言上古时期有位大能使用者,曾不小心射出一箭,擦过天边的血月,从那以后,魔界的血月整整二十余年沉寂,未再升起。后来血月回来了,足足五十年光影暗淡,慢慢才恢复如初。
此等杀伤力,若是攻击对象是人,必定是魂飞魄散的下场。据说戮月确实在某一场战役中立过大功,灭掉了好几个敌方大将。
文落诗捏着手里这个看起来很好说话的弓弩,很是疑惑,因为实在不觉得它能跟“凶残”和“杀伤力”这些词挂钩。特别是它的魔灵方才化作一团黑雾,软乎乎的可可爱爱的,如今蕴藏在弓之中,还在散发气息,亲昵地舔她的手。
书上说,在上古时期,戮月几乎是战力排行前几,这个前几不只是魔界的前几,而是整个六界的前几。只不过后来,据说戮月在某场战役中失传,销声匿迹。
如今看来,应当是它不知怎么掉落到此处,因为失去了上一位主人,魔灵从此沉睡,气息隐藏,无人发现。
不过,文落诗隐约记得,书上说,戮月的择主方式很奇特,需要它主动选人,人与人之间争夺无效,它不认主,在手里只是废铁。遇见合适的人后,它会剜一滴主人的心头血融入弓箭之内,废铁瞬间变成令人生畏的魔兵。
就像文落诗方才经历的那样。
然而,更奇特的是它的择主标准。
作为一个极凶极残暴的法器,它只选至纯至善之人。它像是很有自知之明,知晓自己的凶暴,不愿意被人利用去滥杀无辜,所以只找与它性格反差巨大的主人,以确保自己每次出手都是正当合理的。
俗话说,就是它还有点良心。
文落诗觉得这种感觉还挺奇妙的,因为她书看得多,自然知道戮月不是有机缘就能获得,好比千万个人走过这片昙花丛,也不会激发戮月的试探。偏偏选了她,她还挺荣幸的,但同时也觉得怀璧其罪,不堪重负。
刚想和它商量几句,文落诗就被快速传送了一片黑暗之中。
这回,是真真切切的传送了。
文落诗有种感觉,这次传送,她怕是会被送去长晓那里。
怀中的传意石一直烫个不停,特别是她施法毁灭阵法那时,烫到她几乎以为长晓要就此毙命。后来忽然就好了,好像情况稳定住,没有恶化。
但愿他还好。
但愿她来得不算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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