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来得快,去得也快,没过几天,亚利娜又生龙活虎了。
虽然大病痊愈,但德里娜认定她的体质比之前更加虚弱,竟裁出了几套衣领极高、将脖子紧紧围住的衣服,要求她以后都得穿上,以防受寒。
亚利娜十分无奈,本来夏季岛上的气温就高,平日穿低领的衣服都能跑出一身汗,现在居然要围住脖子,光是想想都觉得难受。
为了不让自己中暑,她再也不挑午后时分外出,也不再去那片空旷的训练场。
如今森林是她最常去的地方。
现在血棘莓已经成熟了,为了跟其他有意摘果的人错开采摘时间,她和芙涅娜一大早就出现在森林里。
亚利娜的需求量不大,她在家里本来就不能喝太多酒,基本上两陶罐的酒就够她和德里娜一年的饮用量了。
她摘下的果子有一半是给芙涅娜的。
跟普通家庭不一样,芙涅娜的养母妲尔玛需要稳定仓储。
妲尔玛的仓房有充足的食物和果酒,大多是在之前的杀掠中积累储存下来的,也有少许来自岛上匮乏的资源。
仓房储量丰盛,却极度依赖外来物资,不能肆意挥霍。
除了用于献祭和封赏,当商船停泊时,这些珍贵的食物还要用来接待外来者,就像为捕杀猎物而设下的诱饵。
因此,芙涅娜需要摘下很多血棘莓。
“上次向复仇女神献祭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居然还没有出现商船,母亲很发愁,正考虑再做一次祭祀。”芙涅娜说。
“那又得喝掉很多酒。”亚利娜说。
“是呀,现在仓储有点紧张。我昨天听到母亲她们商议,如果有商船来了,要速战速决,减少用度,不然酒不够喝了,想杀光他们就没那么容易了。”
亚利娜听了眉头轻蹙,芙涅娜却不禁有些侥幸。
“如果她们速战速决,那我就不用接近那些男人了!”
“可万一商船很大,外来者很多,酒又喝完了,到时情况就危险了。”亚利娜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战败了,我们会怎样?”
亚利娜的假设让芙涅娜愣住了,她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在她的认知里,外来者来到岛上就只有死路一条。
她的养母从来没有失败过,岛上的女战士从来没有打过败仗。
掠杀商船不是必然的吗?
她们会战败吗?
杀戮夜的惨叫声和海妖的嘶叫声,仿佛就在耳边。
“我们……会死?”她脸色发白。
亚利娜没有回答,但她的眼睛已经给出了答案。
芙涅娜想说出反驳的话,但她的嘴唇只是颤了颤,什么声响都发不出来。
就在这时,一声悠长的号角声打破了恐惧压抑下的安静。
强弱与生死的较量也在此刻再次踏向了未知。
“有商船!”
她们立即奔向海边。
这里不是低平的岸坡,也不是高抬的悬崖,杂乱的灌木和不规整的石头挡住了她们远眺的视线。
芙涅娜踮起脚尖,也只能看到窄窄一片几乎与天空融为一体的海平面。
但亚利娜已经爬上了一棵高大的无花果树。
“我看到那艘船了,你要上来吗?”亚利娜趴在树桠上,垂手递向芙涅娜。
芙涅娜抓住她的手,脚刚要踩上树干借力使劲,手臂上的力量忽然加大,整个人轻飘飘就往上升起,不费一点劲就来到了树桠上。
在亚利娜的帮助下,她在树上又爬上了更高一层,两个人挨坐在一起,拨开面前的树枝,将海面上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怎么就被你说中了,这船好大啊。”芙涅娜叹道。
这艘船比她们之前见过最大的船,还要大上一倍。
巨大的船帆下,密密并排的木浆在船身两侧伸出,齐整地前后划动,远远望去,船身就像一只长翅的蜈蚣。
“不仅大,构造也不一样,船上应该有不少人。”亚利娜说。
“这会儿酒真的不够喝了,”芙涅娜非常忧心,“我们不会真的战败吧?”
“光这样看,不知道。还是别猜了,号角已经响起,我们赶紧回去,妲尔玛一定会想办法。”
亚利娜灵活地跳下了树,又接住芙涅娜,两个人各自跑回了家。
德里娜早就在家门口焦急地等着亚利娜,见她满头大汗地跑回来,立即拉她进屋,正言厉色地叮嘱她这几天不许乱跑。
商船的到来,让瑟恩岛的女人穿上长裙,放下长发,收起武器,停止了武艺训练。
然而,这不是一般的商船,而是装载城邦重要货物的贸易船。
船上除了商人和水手,还有不少身配武器的士兵,保护船只免遭海盗抢掠。
如此庞大的运输规模,自然让人垂涎,可要对付这帮外来者,亦非易事。
为了让他们毫无防范地留连于此,保证酒宴顺利进行,妲尔玛下令,所有人必须每天到湖边取淡水,并且将家中储存的果酒全部上缴,待她们将商船货物占为己有,将会重重奖赏。
等商船靠岸后,训练有素、经验充足的女人首先迎向他们。
她们褪下锋芒,故作纯真,谎说岛上的男人早在多年前出海闯荡,久不归家,剩下一帮孤儿寡母和寂寞难耐的少女,原以为这辈子就要在这个荒岛上别过青春,没想到还能接待来自远方的贵客。
数日以来海上航行的疲倦,以及迷失方向的沮丧,早已使人意志不坚。
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寻得一片可休憩有供给的岛屿,就像在沙漠中寻得绿洲,让男人以为这是神祇对他们的恩赐。
而当他们发现岛上全是温柔多情、手无寸铁的女人时,贪婪的本性更是摧毁了他们的理智。
他们就像久未尝肉的野狐发现了圈养的鸡群,利爪未张,尖牙未露,眼中已贪欲毕现。
此时,不管这些女人用什么样的理由解释岛上的异常,他们都会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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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晚的酒宴在灯火下情迷影乱,醉意醺然,狼藉一片。
通宵达旦的放纵使得第二天早上的瑟恩岛特别安宁。
昨夜贪乐的人还在呼呼大睡。
亚利娜和芙涅娜从森林里的湖中取水后,分别提着提水罐的两个提环,将注满水的陶罐带出森林。
一路上,芙涅娜倾诉她昨晚的烦恼。
她按照妲尔玛的吩咐,将果盘和肉肠送上酒宴,可大厅上的男人粗鲁得可怕,喝了一点酒就扔酒杯扯女人,她看了几眼就不想再呆下去,偷溜了出来。
回到房间,她用被子蒙住了头,才在大厅传来的隐隐约约的笑声和叫声中,勉强入睡。
说完这些,她还不忘讥讽地夸赞了死对头梅洛伊,说她坐在一个大胡子的腿上让他的大手摸遍全身,脸上的神情英勇无比。
亚利娜听了这些细节,觉得有点恶心,但一想到对方是梅洛伊,又变得无感。
走出林子来到一处矮地,芙涅娜突然发现不远处的草丛里有个奇怪的东西,指着问:“那是什么?”
亚利娜看了一眼,准确地描述:“打了孔的细木棍。”
这个答案让谁都不满意,芙涅娜放下提水罐,走过去捡起了它。
那是一根木制中空的直身长管,管身还开了几个小孔,连通了长管中空的部分。
“不像用来洗衣服的。”芙涅娜说。
“也不像武器。”亚利娜跟着走了过来。
芙涅娜拿着它,前前后后翻了好几遍。
“这些小孔用来干嘛?吹的吗?”
“有可能,”亚利娜想起来了,“昨晚我听到一段很好听的音乐,听说有些乐器能发出美妙的声音,不知道这个是不是。”
芙涅娜听了,便将它的一端放到嘴下,对着它的开口吹了一下。
什么声音也没有。
她将它倒过来,对着它的另一端用力吹,仍然没有成功。
两回不行,再接再厉,她又将它打横,对着管子上的几个孔逐一吹了一遍。
全然白费劲。
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一个温柔又低沉的声音响起:“不是这样吹的。”
她们两个都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少年正站在矮坡下,带着微笑看着她们。
他看起来只比她们大几岁,虽然长着一点胡茬,一张脸依然清秀干净。
他的眼睛很蓝,在明媚的阳光下,蓝得就像盖兰海浩瀚闪耀的波涛。
芙涅娜呆立在那里,睁大眼睛看着他,不说话也不眨眼。
亚利娜则带上了几分警惕。
少年指着芙涅娜手上的细木管说:“这是笛子,昨晚我坐在海边吹了一会儿,被我的同伴抢走,扔到了这里。当时天色太暗,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打算今天早上再找一下,没想到是你们帮我找着了。”
她们没有答话,只干瞪着他,气氛有些僵持。
料想她们不习惯跟外来者说话,他想了想,围绕笛子的话题自言自语地说下去。
“传说有个牧羊女,她的歌声婉转动人,像夜莺百啭,又像清泉细流,引起了山神的注意。每当牧羊女歌唱,山神就来到她的身边静静聆听。
“牧羊女爱上了他,但她深知凡人无法和神永久在一起,在衰老之前,她向爱情女神祈求,让她永远留在山神的身边。
“然后,她如晨雾般消失了,山神踏遍了所有山头,都没能找到她。最后,他在他们最初相遇的地方,拾到一件细长的乐器。当他吹向它时,清亮凄婉之音响起,他由此认出了牧羊女的歌声,此后一直将它带在身上,吹着它回忆牧羊女的爱情。”
芙涅娜的睫毛不住地颤动,而后又垂下,遮盖了眼里难以看透的神色。
“这就是笛子的故事,”少年说着,走上前来,“我吹给你们听。”
他从坡下登上来,几步不到就来到她们跟前。
随着脚下地势的抬升,他的身高立即显现,比她们高出了至少一个头。
突然缩小的距离、身高差异的压迫感,以及对方伸出的手,让芙涅娜心跳加速。
她脸上一红,扔掉木笛转身就跑。
看来她把提水的事都抛到脑后了。
亚利娜只好双手合抱提水罐,用力抱起,跟上她逃跑的方向。
少年又靠近一步:“我帮你提吧。”
亚利娜没有看他。
“不用。”
半人高又蓄满水的陶罐并没有使她的脚步变笨重。
看着她们相继离开,少年没有追上去。
他捡起地上的木笛擦了擦泥尘,便坐在石头上,吹出了一段悦耳悠扬的空灵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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