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前面就快进城了，赶紧的把车板儿再掩一掩。老二，看看那肥婆娘是不是还在冒黑烟？”

在城门外的几里小道上，两头驴，一架硬木板车，滚轮嘎吱作响。

三个穿褐麻短打、粗莽黑壮的男人围着车，一路脚步匆忙，埋头向前。

车板上撂着一堆捆紧了蹄子的家猪，三五交错，横|肉重叠，下面垫了一层厚厚的枯草，那里面最深处——藏着一具死不瞑目的中年女尸。

“还冒着呢，真他妈邪门儿！”

老二看见那草缝里渗出来的一丝丝黑雾就心里直哆嗦，不由狠狠地咒骂了一声：“操，要不是老三把人给轮|死了，老子哪儿至于这么提心吊胆的着急进城？”

“说得跟你没脱|裤子似的，昨儿晚上|干的时候不还火急火燎的嘛？”老大满头大汗地推着车，不耐烦地说，“啧，母|肥猪死都死了还阴魂不散，可真他妈沉呐。”

提起阴魂不散，俩人都一时沉默下来，老三趁机拱手谄媚道：“大哥二哥别生气，小弟都已经算过了，这次咱们把钱寡妇的死尸偷偷送去给和尚作法，再把她家的猪卖喽，还能倒赚一笔呢。”

昨夜，三个恶匪下山侵扰，轮||奸了一个刚丧夫的寡妇。

村民们装聋作哑、紧闭门窗，寡妇凄厉地惨叫了一整夜，最终咬舌自|尽而死。

恶匪一看弄死了人，慌不择路就想跑，却不料那死尸上窜出来一股黑烟一直缠着他们，怎么甩都甩不脱。

——照俗话来说，那就是恶魂反噬、遭天谴了，非得想法子超度了她才行。

三兄弟一合计，干脆把尸体藏在稻草里，和黑猪一起运进山海城，先找商僧净化恶魂，再把卖猪的钱私吞。

·

钱摧兰刚一睁眼，就呕出了一大口瘀血。

她渡劫失败，魂魄离体，被天道追着劈，接连数年狼狈逃窜，到最后索性故意抛却了大段记忆，牺牲残魂引开天雷，这才仓皇夺舍到了一具刚死的身躯之上。

私|处剧痛，猪身重压，枯草盖脸，腥臭难忍，更要命的是听见三个土匪要把她送去超度——

这可就糟糕了哎。

原身的躯壳遍体鳞伤，钱摧兰神魂不稳，就现在这副德行，随便来个刚念佛法的小秃头都能一句话把她送走。

看来不能再继续待在猪车上任人宰割了。

·

山海城，金光照日。

城主携子民焚香沐浴，虔诚礼拜，迎佛子。

进城这一路，青石板砖，小桥流水，商贩云集。世家子女相邀上街，香车宝马，人流如织。

街道上，三个土匪假扮成卖猪的民夫，紧张地攥着拳头。他们挨着车板，混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推着猪车缓慢向前。

既是杀人作孽心虚，又陌生于这繁华景象，三人时不时东张西望，越走就越是战战兢兢。

·

“前头那一群里……看上去好像有一位会法术的贵人，”老大下意识地弓腰驼背，低声朝老三问道，“既是有仙人来了，你说的那什么给钱就能接私活的和尚——该不会临时变卦、不给咱们念经了吧？”

造冤魂算是造孽，会减功德，所以此界的佛修、法修、妖修都约束着凡人，谁乱杀生就治谁，不使生灵涂炭。

老三冷汗津津，只能勉强敷衍地笑道：“哪儿能啊？咱这都藏着人悄悄过来了，现在只要等城主接佛子的那支队伍过去，一会儿拐进小巷里就能找到那商僧。”

然而，异变突起，就在此时！

·

街心中央，最前方是一架金顶华盖的步舆，由四名武僧扛起，内里端坐了那一位从小西天来的佛子。

街道两侧，佛旗飘扬，城主的护卫健壮威武，庄严站立，隔挡人潮，时刻警戒。

有一队游行的信徒紧跟其后，面容慈善的妇人们手提花篮，在沿街散花、布施铜钱。

“嘭！嘭！嘭！”几声巨震，像平地惊雷一般炸开。

当空处，眼见一个黝黑臃肿、衣破衫烂的中年妇人骤然暴起，从一架板车的草堆里扑腾窜了出来。

她一跃而起，像愤怒的棕熊一般使出大劲抗起，几条粗壮的黑猪被高高甩开，四散落下，砸得是人仰马翻。在场众人目瞪口呆。

“啊啊啊啊——”

惊马嘶鸣声，老大被猪砸得后仰倒地，正挨了马蹄一踩。

砰咚的水花声，老二站在桥边，猪从正面撞来，他抱着满怀的猪跌落桥下。

张皇的尖叫声，老三扭头想跑，却后背中招，扑倒在地，被猪压得爬不起来。

“大胆！何人敢在此喧闹！”

护卫头领如临大敌，紧接着号令一列整肃的官兵小跑着去，令行禁止，当场就把三兄弟钳制扣押。

“悟真法师——”

步舆外，护卫长拱手躬身，恭敬请示道：“惊扰尊驾的三个莽汉已经被暂且收押，只是那一名张牙舞爪的妇人趁着纷闹从人堆里逃了出去，可要我等下令缉拿？”

“叮铃——”

一阵清浅的和风吹过，华盖下悬挂的一串佛铃碰撞出脆响，淡金色的细纱随之扬起，在若隐若现的幕帘之中，佛子身形挺拔，面容模糊不清。

佛子「闻承」，法号悟真，自还俗后留发，改做佛修，游历各城，立志积攒功德，拯救苍生。

稍待片刻，没有听见回应，护卫长狐疑，便仰头又喊了一声道：“法师？”

步舆内，闻承一人盘膝端坐着，他身披法袍，手执一串烈红色的珠链，面如冠玉，略微有几分虚弱的苍白。

“无妨，莫要阻拦，”佛子垂眸，眼底晦暗不明，淡淡道，“便由她去吧。”

就在他的掌心里，那一串来自爱人骸骨、被闻承以精血温养、珍惜雕琢而成的骨串珠链，正在微微颤动——

恰如佛子久久寻觅不得，此时终于窥见曙光的——那一颗隐秘而欢喜的心。

·

“呼喝——呼喝——”

钱摧兰真是累极了。

她燃烧了些许魂魄，盯准了佛子的队伍路过的那一刻，一下子爆发起来，抡着猪将三个土匪撂倒，然后趁乱一路奔逃进了某一座荒废的破庙。

没有官兵追赶，又暂时避免了被土匪送去超度的厄运，钱摧兰虚脱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这才得以喘息。

然而，她魂魄所寄的这具躯|体，眼下也是肉眼可见的破败了——

原身钱翠兰，幼年父母双亡、举目无亲，所幸后来嫁了人，帮丈夫养猪屠宰，日子一好就吃得油光水滑，心宽体胖地过到了中年。

可惜后来好景不长，原身的丈夫进山摔死了，山上下来一窝土匪，看准了钱翠兰一人寡居、丈夫刚出殡、家里又有肥猪，这就蓄谋酿成了一桩祸事。

“嘶，痛痛痛——”

钱摧兰刚一挪了下腿，就被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下口撕裂，大小|便失|禁，子|宫|脱|垂——这是那一群土匪们造的。

牙齿发黄还掉了几颗，膝盖骨酸痛，身躯肥胖，皮肉糙黑——这是原身翠兰到了年纪自带的中年病。

断了小半截舌头，说话含糊不清，一嘴的血腥味——这是原身自尽的时候咬掉的。

“大婶，你、你还好吗？”蹲在破庙角落里的一个小乞丐正在一脸惊惶地看着她。

“好，好啊，”钱摧兰勉强挪动了一下臃肿的身体，艰难地龇牙笑了笑说，“还能有一副身子骨给我活着，就挺好的啦。”

钱摧兰这样善意地朝小乞丐一笑，眉眼弯弯，黑乎乎的脸看起来圆噔噔的，倒叫小乞丐胆子大了些。

小乞丐兴冲冲地凑上来，贼头贼脑地问：“你这么胖，身上一定有带吃的吧？”

钱摧兰像一滩硕大的肉酱那样横瘫在那儿，无奈地笑着看他，任由小乞丐在那儿窸窸窣窣伸手，摸她的袖口和衣兜。

片刻后，钱摧兰温和地问：“找到了吗？”

“半个铜钱也没有，”小乞丐抖了抖扒下来的空鞋，垂头丧气地说，“你还把脏东西揩得到处都是，臭大婶，可把我手都给弄脏了。”

“那倒是不好意思了，”钱摧兰感谢小乞丐没直接拆穿是她失|禁在裤|裆里，友善地说，“你要是饿了的话，西边的街上有人在散钱布施，现在就去说不定能吃饱，还能再捡到一两枚铜钱。”

“真的吗？”小乞丐跳起来，眼睛一亮。

“那当然，”钱摧兰眯了眯眼，笑着说，“我刚从那里回来，你看婶婶都吃得这么胖了。”

“人哪儿能一顿饭就吃得胀起来？”小乞丐被她戏弄得大叫了一声，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直言说，“那你先在这里好好待着，等真捡到铜钱了我就拿来给你。”

钱摧兰通融地笑着看他：“要是我骗了你，正好你也可以回来给我个教训，不是吗？”

小乞丐被戳穿心思，登时脸蛋一红，一扭头气急败坏地跑出去了。

小乞丐身后，空荡荡的破庙里，仅余留钱摧兰一人。

“哈哈，可算把人给支开了。”

钱摧兰虚弱地空笑了一声，缓缓抬起手，看向指尖冒出来的、萦绕着的、浓黑阴暗的丝丝缕缕。

“倘若趁着这小半晌的工夫压制不下去，一会儿怕不是会吓到人家小朋友嘛。”

呢喃一句，悄无声息，话音落尽，黑雾凝结，翻涌暴起。深埋在躯壳中的冤魂一股脑席卷而上，一场意志腐蚀的恶战打响。

钱摧兰两眼一黑，一下子昏厥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土匪藏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