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西天。
说是一块佛门圣地,却比人们想象得要朴素得多。
没有金砖高墙,没有佛纹遍地,凡俗百姓各家门前起了两尊陶土做的佛像。
佛抬手拈花,或捧着瓶子。
偶尔有百姓在两尊佛像之间搭根竹竿,就横在他们的指尖上,晾晾衣裳,佛很乐意效劳。
钱摧兰还很欣赏的—是悟真法师在小西天的栖居之处。
“出了城靠着大湖的那方圆几里,都是信徒们主动献给法师的风水宝地。”
阿释得意洋洋,牵着钱摧兰的那一匹花白赖皮马,特意领着她到四处绕了好几圈。
“山上的宅院,山涧的热泉池子,后山腰上的野樱花,还有山脚的大湖和雅亭,随便哪里都是你没见过的好去处。”
再一对比小西天城中寺庙里那些苦行僧们,钱摧兰骑在马上,叹道:“还俗自有还俗的好。”
七情六欲多好,还了俗,再如何享受也无人指摘。
说什么为取悦心上人而留发,钱某人反正不信,她道德低下,不如直接对她是想接地气过两天爽日子来得真。
·
她被安置在靠湖的一座小屋里,四周圈上篱笆围了一个小院,院门外是顺山而上的千级台阶。
“挺好,再给我根扫帚就能扫大门了。”钱摧兰叉腰站在遍布绿苔的青石板上说。
“正是想让你多动弹动弹,”小沙弥不知从何处真寻了一根扫帚扔给她,“今后每天早上露水未干的时候都要顺着台阶一级一级的往上扫,什么时候浑身松快了,什么时候也就扫到头了。”
钱摧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佛子叫你盯着我减肥?”
既要做替身,多多少少是想做点亲昵的事,太胖怎么着也亲不下嘴,钱某人可以体谅。
小沙弥气呼呼地说:“猜到就还不快快少吃一点?我本是在法师座前端茶摇扇的,若你瘦不下来,凭白的我也没法见到佛子了。”
钱摧兰轻笑起来:“想见他还不好办?”
多少一路求来的富甲香客和信徒,或三步一叩首,或念叨着经文踏上台阶,陆陆续续。
一条陡峭的青石台,从湖岸往上,通向云雾缭绕的山间。从晨光未晞一直到红霞漫天,人迹依稀,绵延不绝。
悟真法师并非世外之人,那是还了俗也要见客的。见了客,了结了来客的心愿,便可收下一些奇珍异宝、金银财物。
这是一桩好买卖。
某一位姓闻又修佛的买卖人最近经常听见来求愿的客人说:“山下那位钱婶好啊,见谁都能聊上几句,时不时还倒碗凉茶给女眷们喝。”
闻承又问那凉茶,信徒说卖五十文钱一碗,茶叶子都是悟真法师经常用的。
隔日来了一位还愿感恩的富态妇人,闻承对她毫无印象。
那妇人却怀抱着襁褓里脸蛋圆嘟嘟的女胎,感激地说:“多谢佛子所赐的莲花,奴家求女多年总算是得偿所愿。”
闻承又问是谁给她的那一朵红莲,不出所料果然是钱摧兰。
除此之外,还有佛子后山里的泉池水、佛子堂前绿潭里的小鱼苗、佛子廊前屋檐下的花枝……
信徒们喜笑颜开、得偿所愿,都道那山脚处扫台阶的黑胖妇人面慈心善,独独悟真法师一人被瞒在鼓里。
——他先前以为她是太想亲近他了所以才这样渴求他身边的事物的。
她在殿下静候,凝视着他饮茶,便幽幽地说:“真羡慕这一饮清茶,能得佛子品茗,不知滋味几何?”
闻承端着的杯子边沿在薄唇边微微一停滞,又继续一饮而尽。
傍晚,小沙弥端着几罐烘焙好的新茶,也不问是谁给的,一股脑儿塞给了钱摧兰。
又过了几日,闻承端坐在亭子正中央弹琴,那一抹身影就静静地立在莲花池边外,遥望亭心。
闻承想起她从前也通晓音律,便唤她来侧畔坐下,莫要兀自罚站。
谁料钱摧兰却说:“此池中红莲甚好,正衬着法师的琴音,悦耳动听。”
闻承被她夸得,面色波澜不惊,实际那日晌午之后在亭心弹了一曲又一曲。
终于听毕了,钱摧兰伸手说:“摘了一朵红莲,秀莲配佳人,佛子不要怪罪才好。”
她亲手摘花送给他,那朵娇艳欲滴的花被闻承插在了内室的玉瓶里,施了法术,经久不衰败,常看常新。
这女人爱借物传情,半句不提荤事爱事,却话里行间、一举一动都是倾慕。
闻承还说不怪罪她,当时含蓄地道了一声:“这山边池畔的一草一木,都随你取用,不必拘谨太多。”
钱摧兰笑得如春风化雨一般和煦,大大方方地应下说:“那便多谢您了,若有何处所需的,也可请您随时来寻我。看我这几日也瘦了不少,总该派上些用场才不辜负您一番恩情。”
自此,她便自在起来,浑然把此处当家一样,待人接物,与信徒们热闹结交,一发不可收拾。
钱摧兰也的确清减了不少。
先前吃一碗饭,流两碗汗。到现在人|肉眼可见的轻盈了许多。
没办法,吃得太淡了,人一少了重辣重油重糖重咸,时间久了,便好似飘飘欲仙,说话都平和了许多。
“你们佛子当真就一点儿荤腥也不沾?”
头一天来,枯守在悟真法师大殿后的小厨房外,钱摧兰抱着廊柱一脸苦相。
钱摧兰不信邪问道:“总得偷吃些什么打打牙祭吧?”
“法师哪儿会是那样里一派外一派的人?”小沙弥在灶台上炖煮素菜,翻了个白眼道,“多吃点菜叶洗洗肠子,肉稀里哗啦就跟着下去了。”
“可婶婶我现在要稀里哗啦地晕倒在这里了,猛的一吃素浑身没劲,连扫帚都拿不起来,总得先弄点零嘴过渡一下,循序渐进。”
钱摧兰话锋一转,挤眉弄眼地对他说:“方才问的是你,我小侄子成天在城里城外来回跑,就没给你带只烤鸭回来?”
小侄子就是那个从山海城里被钱摧兰带出来的小乞丐。
这一路奔波,小乞丐愣是紧紧地跟着婶婶来到了小西天,还跟悟真法师家的小沙弥混熟了。
阿释心虚地哽着嗓子呛声起来:“哪里烤鸭,什么烤鸭,你不要去跟法师瞎讲胡说哦!”
钱摧兰眯眯眼:“我都闻见肉味了。”
这下露馅了,小沙弥为了封口,迫不得已从热灶台下翻出来一只烤鸭,用荷叶包着,掀开一闻香喷喷的。
隔天,小乞丐翻绕到大殿后头,悄悄翻院墙进来,一落地,就见到了一大一小两个眼巴巴期盼着他的身影。
“婶婶。”小乞丐干巴巴地唤了一声,先把烤鸡塞给小沙弥,然后牵着钱摧兰到角落边,问她:“你还要在这里当扫地婆当多久?”
“到腻了为止,”钱摧兰先笑着随口答了,一听他语气略微带着一些不寻常的急促,又不经意地问,“怎么?城里边儿有动静?”
闻承的居所在小西天城外,城里鱼龙混杂,三不五时还闲游浪荡着几个等施舍的懒汉,热闹归热闹了,没个清净。
小乞丐先警觉地抬头,左右望了望风,然后才弯下脊背缩着脖子低声说:“一种纸疫,你听过没?”
小乞丐紧蹙着眉头,呼吸急促地解释道:“就是人身上脸上的皮子都像纸一样的皱起来,翘边儿,然后窸窸窣窣地往下掉。”
“纸疫?”钱摧兰仔细一寻思,隐约觉得有点儿熟悉,“有些来我这儿喝茶的提过,是不是前些年盛行过、后来被佛子镇下去的那一股恶鬼瘟疫?”
“这我就不知道了,”小乞丐说,“只是现在城里都还只有一些瘸腿爬不动的乞丐和不起眼的懒汉在发病,他们的皮噼里啪啦地脱下来,里面就是血淋淋的肉和青黑的筋,看着遭了邪的样子……咱们要走趁现在还来得及。”
“确实有点不大妙了,”钱摧兰问道,“发病一开始的时候可有什么初兆能够辨别?”
小乞丐想了想道:“就是皮子紧了一点,摸上去感觉有点开裂干巴,人能跑能吃能动,看不大出来。”
情况大抵是知晓清楚了,钱摧兰揉了揉小乞丐的圆脑袋:“小侄子可是怕了?怕就少进城里吧,来婶婶这儿出家当小和尚。”
小乞丐憋了半晌,直视钱摧兰,冷不丁问道:“那你肉不要了?”
钱摧兰笑道:“就靠我给的那几吊钱,咱小侄子天天买鸡买鸭的,到现在怎么着也该花完了吧?说好了要养你,就是不知道陪我吃素你情不情愿?”
“我愿!”小乞丐巴不得有人管他呢,干脆出家当了小和尚,总之有个遮风避雨管吃管住的地方,还又能赖在钱摧兰身边。
至于如何出家剃度,要按什么样的法度,怎么受戒,钱摧兰都准备腆着脸去细细问问闻承,总得想着找点儿话茬子跟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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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山间弥漫起了雾气,一个身形矫健的精干女子顺着小道往上,钻进了某处泉池边。
与山脚下的大湖和那一湾盛开着红莲的花池子不同,山上的泉池幽静偏僻,带着淡淡的的硫磺香气。
一丝一缕的白雾蒸腾而起,带着湿漉漉的暖意,有佛子褪下了衣衫,在其中沐浴。
手腕上的骨链珠子微微震颤,闻承面不改色,背对着绿荫的幽深竹林,只清冷地淡淡唤了一声——
“不必在那儿躲了,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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