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一场暴雨戛然而止以后,旧平房的缝隙中长出了青苔。
这条名为“联珠巷”的老街,在祝骁十六年的记忆里,一直都是这幅模样。在熟悉的羊肠小道上狂奔时,他还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其实祝骁早就不住这里了。自从爷爷查出癌症,母亲薛蔓就带着老人去了外省治病。他因为学籍还在越城,一直只能在舅舅家借宿。
藏青色的校裤在白砖黑瓦间一瞬而过,口袋里的手机不停震动,屏幕执着地亮起又暗下。
陆一礼:联考排名你看了没
陆一礼:牛逼炸了啊兄弟!!暑假补课你是不是就转去本部了?哥们快要哭死了
......
陆一礼:你干啥呢?哦——我想起来了,你今天要和你妈去办老家的拆迁手续,是不?
祝骁随手翻了一下99 的消息,基本上都是华中北的同学发的。他点开和陆一礼的对话框,淡淡弹了一段语音过去,还带着呼啸的风声:“嗯,现在正和我妈吵架呢。”
“靠,”他轻嘲地笑了一声,“我和那家人彻底闹掰了。”
陆一礼秒回:“卧槽?”
争吵的导火索是舅舅再次以“祝骁上学需要”为理由,向薛蔓索要了一大笔钱,远远超过了华中北的补课费和他的生活费。
那天放学,他的手刚搭到薛国翊家的门把上,舅妈尖锐的嗓音就从虚掩的门缝传了出来。
“……你说薛蔓也真是,那笔钱攥那么紧干嘛?当初要不是我们收留祝骁,他能有个落脚的地方?铮铮借读那边打点关系不要钱啊?”
“你小声点!”舅舅轻嗤一声,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烦躁,“薛蔓都说了那笔钱是留给祝骁上大学用的,她怎么可能会动。”
闻言,一阵恶心猛地从他的胃里翻涌上来。他进来时把门板砸得“哐当”一声巨响,客厅里的两人都吓了一跳,瞬间噤了声。
“舅舅,舅妈。”祝骁把钥匙搁在鞋柜上,冷冷撂下一句:“她不会再打钱过来了。”
说完,他不再看那两张震惊的脸,带着行李径直往地铁站的方向走。曹盈趴在楼梯间的窗口,气急败坏地尖声叫骂:“你有种就永远也别回来!真是白养你了!”
联珠巷就在一号线底站,祝骁回到老宅的时候,薛蔓正在整理一些旧物,动作麻利却透着疲惫。
她又比祝骁记忆里瘦了很多:“一个人住绝对不行。你才多大?我等会替你跟薛国翊道个歉,高二还住舅舅家……”
“我不去。”
听到儿子的话,薛蔓头也没抬,只是顾继续自言自语:“说什么傻话,小铮不是也在本部吗,你们一起上学还相互有个照应。”
祝骁的声音有些急迫,带着韧性: “这个名额是我花了一年时间争出来的,我就是想告诉你我不管在哪里都有能力做到最好,根本不需要寄人篱下......我只想和你们在一起。”
只想和你和爷爷,一家人在一起。
薛蔓闻言,也重重地把包袱往桌上一砸:“又说胡话!我这么忙,爷爷也没办法照顾你。一个人生活你知道有多难吗?柴米油盐,水电煤气,哪样不要操心?分散了精力,成绩掉下来怎么办?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我不懂?”祝骁扯了扯嘴角,语气里满是讥讽:“你最懂了,薛国翊要钱你就给,你把他当弟弟,他把你当提款机。”
此话一出,薛蔓嘴唇嗫嚅,指着他的手在微微发抖。祝骁则是把书包也摔在地上,教辅资料散了一地。空气骤然紧张起来,谁也不肯退让。
他只觉得一股无处发泄的愤怒和疲惫,在胸腔里堵得厉害。剑拔弩张的无声对峙过后,祝骁选择猛地转身,闷头跨步冲了出去。
“你去哪儿?小骁!”薛蔓的声音追了出来。
阳光白得刺眼,他沿着熟悉的青石板路漫无目的地狂奔,仿佛只有奔跑带来的生理性疲惫,才能甩掉心口那股翻江倒海的钝痛。
就在拐过那个长满青苔的墙角时,祝骁差点迎面撞上一个穿着防晒服的女人。
“你是……小骁?”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熟悉的口音,“你们还住这儿?”
祝骁大口喘着气,有些茫然地看着对方,他此时在肾上腺素的加持下大脑一片空白,在稳了稳稳身形后丢下一句“对不起”,就从她的身边飞快地跑开了。
“小骁!!”
薛蔓红着眼眶追出巷口。
劲风从他的耳边呼啸而过,祝骁隐约听到风里有道温柔而惊喜的嗓音,在身后逐渐变小:“薛蔓,真是你啊......”
祝骁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才在东门的岔路口停下。
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他摘下半框眼镜擦了擦额头的汗渍,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汗水顺着脸颊滴落在滚烫的地面,瞬间蒸发。
刚才撞到的阿姨,好像是那个谁的妈妈......
就在这时,一双干净的名牌运动鞋,静静地侵入他被汗水模糊的视野。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
视线向上,是一个穿着华隆中学校服的少年,藏青色的外套被他挽到手肘,露出一截劲瘦的小臂。手里拎着瓶从旁边小卖部买的冰镇矿泉水,在燥热的空气里散发着丝丝凉意。
男生的目光在祝骁脸上停留,旋即像是认出了他,眼底缓缓漾开一丝极淡的的讶异。
那人开口,声音慵懒:“祝骁?”
祝骁还没缓过气,等他重新戴上眼镜,盯着那张褪去了稚气的脸,眉宇间即刻透出几分不耐,一个名字宿命般地脱口而出。
“……周自烨?”
“你——”祝骁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你怎么在这?”肯定和他的理由一样的,办拆迁呗。“你还记得我吗?”刚才周自烨已经喊出他的名字了,此刻所有的语言都显得多余而笨拙。
于是他下意识的脱口而出:“看你爸。”
周自烨没有反驳,只是向前走了一步,将那瓶冰凉的矿泉水贴到他的脸上:“喝点水?”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祝骁耳中,带着一点咬牙切齿的戏谑:
“前男友。”
祝骁几乎是立刻就后悔喊出了那个名字。
他此刻太狼狈了,刚和薛蔓激烈争吵过,眼眶大概是红的,跑得气喘吁吁,眼镜也看不清楚,衣服也皱巴巴的。
而周自烨,站在那里,清爽挺拔。
他愣愣地看着周自烨手里的冰矿泉,下意识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喉咙里确实火烧火燎。但他没有动,一种莫名的倔强让祝骁僵在原地。
周自烨也没有收回手,只是惊奇地看着他,祝骁被这目光盯得无所遁形。
两个人就这样诡异地僵持,最终还是周自烨拉过他的手,把那瓶水硬塞进他手心。
“听说联珠巷要拆了,我和我妈回来办下手续,顺便......处理点事情。”他顿了顿,问祝骁:“你还住这里?”
“不算。”祝骁灌了一大口水,低下头,盯着自己有些开胶的鞋尖,声音闷闷的,“我妈在外面照顾我爷爷,我平时住我舅舅家。”
他不想多说,更不想提及家里那些糟心事。在周自烨面前,承认自己“寄人篱下”的处境,让他感到有点不自在。
“难怪。”周自烨应了一声,没再追问。
这个时候遇到周自烨也不奇怪,祝骁想。
他和周自烨小时候都住在这条老街,两家父亲就在旁边的化工厂上班,于是他们从小就像一根藤上长出的枝叶,一起长大。
后来周自烨他爸从厂里辞职,做生意在市区买了学区房,就带着妻子和儿子搬了出去。两口子在这里没有什么亲戚,也没有什么回来的理由了。
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好地方,环境不好,交通不便,吃的用的玩的毛也没有。只有一条长江,沿江摇摇欲坠的老厂房,以及几个寂寥荒芜的长草景点。
那个年代智能手机还没有普及,祝骁家里的通讯方式还是座机。后来随着时代飞速发展,终于座机号码也没人记得了,两家人情有可原地失去了联络,他也再没有见过周自烨。
直到上学期寒假,越城教育局因为近两年竞赛成绩不理想,搞了一个冬令营集中培训,从几所名校里挑选了竞赛苗子补习。
祝骁被化学老师象征性地选过去充人头,然后在那再次遇到了周自烨,阴差阳错地答应了他的告白,又在第二天拉黑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单方面宣告分手。
他要是周自烨肯定恨死自己了。
两个人坐在小卖铺外的长椅上,无人打理的梧桐枝干自由生长,枝叶遮天蔽日,蝉在浓荫里肆无忌惮地鸣叫。
周自烨好像迫切的要跟他说些什么,祝骁觉得非常尴尬,只能疯狂灌水假装耳背。好在这时,另一个更急切的声音插了进来:
“小骁!”
他身体一僵,猛地回头,看见薛蔓站在不远处的巷口,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而她的身边,正是周自烨的妈妈,宋珏。
二人显然已经交谈过,宋珏先安抚拍着薛蔓的手臂,又给周自烨递了一个眼刀。
薛蔓用手背擦了擦眼角,她先看了看祝骁,又看了看旁边的周自烨,最终只是吐出四个字:“……先回家吧。”
两家母亲站在一起的画面,太过和谐,太过突兀。
那一瞬间,祝骁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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