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即将开始的时候,谢照安偷偷从门缝里往庭中瞄了一眼,庭中围了诸多书生模样的人。看来此番何寿是打算拉拢这些学子来为日后的前途铺路了,毕竟朝廷的风向他也有所耳闻,而仅仅花费一些银子得到这些酸儒的人心是一件既省力又讨好的事情。
谢照安的目光逡巡着,很快就找到了何寿的身影,他此刻正在和一个人交谈。
而站在他对面的不是别人,正是陈偃。
陈偃背对着谢照安,她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是见何寿脸上的表情不太愉悦,从中可以揣测似乎闲谈的内容并没有随了他的意。
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呢?
为何何寿的脸上会浮现几分忌惮的神情?陈偃的身份就这么令他感到不安么?
这厢,何寿先前一直关注着陈偃的一举一动,虽说这次宴会邀请了很多人,但其中最重要的、何寿最感兴趣的人只有陈偃一个。
一旦给他捕捉到机会,他便借机和陈偃攀谈。
“张二公子来了,何某总算把你盼来了!”
张熹,出身于博陵张氏,其家族家大业大,拥有深厚的底蕴。他在家中排行老二,大公子张焘是张氏家族的家主,现致力于行商坐贾,并未科举入仕。其三弟张煦后年赴京赶考,前途无量。七世三公,薪火不灭,张氏一族,正在逐渐形成它庞大的势力,只待有朝一日,成为甚至超越如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一样的簪缨世族。
“何都督还是一如既往的大方。今日的宴会,熹能有幸参与的机会可不多。”陈偃说道。
何寿需要张家的帮助,因此他特意给张焘捎去了无数封邀请函,终于,张焘这回答应了他,决定派张熹前来赴宴。张熹是个什么样的人?何寿不清楚,关于这名深居简出的张二公子的消息很少,张焘派他前来着实有点刁难人了。但何寿深知,若想打通张氏内部,张熹是最关键的一环,他必须要赢得张熹的青睐。
只是情势要比他想象中来的更加困难。
张熹是个硬茬。何寿摸不清他的套路。
故而哈哈一笑,打算糊弄过去:“听说张二公子大驾光临,总得有个排场不是?不然多寒酸啊!”
陈偃微微一笑:“是啊,这都督府华丽恢宏,确实应该配个盛大的宴会。”
何寿尴尬地闭上了嘴,脑海中开始搜寻别的问题:“二公子,何某听闻张大公子今年正在洛阳行商,何某恰好是洛阳人,对洛阳的情况还是了如指掌的。若是张大公子遇到什么麻烦,尽管和何某提,何某也愿意助其一臂之力。”
陈偃安安静静听他说完,就在何寿以为自己终于得到了一线希望的时候,却听他淡淡地说道:“益州与洛阳相距甚遥,兄长自有定夺。”
相距甚遥,这究竟说的是地方,还是人?
何寿挂着的笑脸终于支撑不住了,他闷闷道:“罢了,宴会快开始了,二公子还是先入席吧。”
其实不光是何寿,席间的诸多学子也对陈偃充满了好奇。他既是名门出身,却鲜少有人谈论他的事迹。众人所熟知的都是大公子张焘和三公子张煦,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二公子张熹,来得倒有些莫名其妙。
于是有些学子心中开始轻视陈偃,认为他不过是占了个名门公子的名号,实则一无是处,是个酒囊饭袋,表面光鲜亮丽,内里一团败絮。
何寿举起酒杯,起了个头:“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诸位多是我益州学子,才高八斗,今日设宴,预祝诸位学子明年金榜题名,蟾宫折桂,一展宏图壮志!”
他的话十分冠冕堂皇,在座的学子都很受用,带头的学子回祝道:“何都督八面威风,气壮山河,远胜过去之廉颇白起,往后定能官运亨通、直上青云!”
彼此奉承之后,宴会正式开始。
谢照安被催促着和一群舞娘上场了。
这群舞娘中,多数是何寿豢养的宠姬,其中属梅林林风头最盛。此刻她站在最显眼的位置,卖力地扭动着她柔弱的腰肢,白嫩的大腿在紫纱中若隐若现,尽显风情。对于她来说,能将场上所有男人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便是她最大的荣耀。她享受他们为之倾倒,如痴如醉。她从前也是这样迷倒何寿的。
但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何寿的目光并未落在她的身上。
这天底下貌美女人千千万,梅林林纵是国色天香,也不能阻止何寿的眼神何时会落在哪个女人身上。这种新鲜感会令男人感到新奇和兴奋,并产生一种强烈的征服欲,而这远远不是梅林林可以掌控的范围。
何寿看中了梅林林后面的那个戴着面纱的女人。她明明只露出了一双眼睛,但偏偏就是这双眼睛,美得摄人心魄。朦胧的美丽要比直白的美更加激发人的探知欲,何寿产生一种冲动,他想要亲手揭下这美人的面纱,让她为自己所驱。
谢照安看见何寿的目光一直停在自己的身上,心中明白他已经上钩了。
“二公子觉得如何?”何寿偏过头去看陈偃,语气中略带着几分炫耀,“我这府中舞女可是个个都貌美如花,身怀绝技,只怕长安镇安坊里的美人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陈偃轻笑一声,垂眸道:“是啊,何都督在这些事上真是费心费力,花了不少功夫。”
何寿不知碰了几鼻子的灰,这会儿听了陈偃的话后,倒不怒反笑起来。他是真没见过陈偃这么不识好歹的人,钱不要,女人不爱,这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不过……”陈偃话锋一转,“何都督府上的米不错。”
何寿闻言一愣,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正捧着的一碗稻米饭,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就说怎么会有人无欲无求,原来是对吃讲究啊!
“二公子喜欢,何某这便派人送到博陵,这可是益州特产的米,别的地方种出来的稻米可没这么香。”
“是啊。”陈偃不置可否地一笑,“这米一看便知,当初费了不少心思啊,实在是珍贵难得……”
“诶,二公子喜欢,不过是一堆米而已,府里有的是。就算再珍贵难得,何某也不会吝惜的。”
话音甫落,席中刺耳的声音插了进来:“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何大人呀,稻米本种于百姓之手,可如今这益州城外的百姓,可是都吃不起米了呀。”
何都督的笑容顿时收住,凉凉地瞥向发言的人。那人是益州的学子之一,只因其游手好闲、不学无术,于中榜一事可谓是此生无缘,不过他就喜欢顶着读书人的名号,对其他人进行口诛笔伐的斥责,好像这样就能显得他高人一等。
实则只是个蠢货。
陈偃不动声色,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其实熹初来乍到,见众多百姓徘徊于城外,愁容满面,衣衫褴褛,心中也颇为不解。正好这位兄弟提起此事,熹便斗胆一问,不知何大人可否为熹解惑?”
“呃……”何寿哑然。
离他不远的长史及时地给他递了个眼色,他瞬间明白过来,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二公子有所不知啊,这些人是从黔州跑过来的。黔州象王山发迹了一窝山匪,这群山匪彪悍的很,抢劫掳掠,杀人放火,简直无恶不作。那儿的流民没办法,逃到我们这儿来了,不过我已经派手下都打点好了。百姓嘛,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民也,国之根本……”
不料话未说完,席间有人喃喃自语:“哼,光会说些假惺惺的漂亮话!何都督不事先打探清楚这些人究竟是无辜的百姓还是趁乱伪装的贼寇,反而一句话敷衍我们都已经安排好了,安排到何处去了?怕不是阎王爷那儿吧!”
该死!哪个不要命的敢这么说他?何寿心中开始冒火。
还未找到声源,只见一书生离了席,走到正中,目光炯炯地盯着何寿,毫不畏惧道:“何大人,晚生特地作了首诗,以迎合盛宴之乐,今晚时机合宜,故斗胆厚颜邀您品鉴,不知您意下如何?”
什么诗不诗的,我可不爱听。何寿一心想找出是谁胆大包天口出狂言,对此半分兴趣也无。他皱起眉头,刚想拒绝,结果其他人听完之后,反倒激愤起来:“何大人,且不妨听他念念,我们倒是好奇他能做出什么精彩绝艳的诗句呢!”
何寿下不来台,于是不耐烦地挥了把手,催促道:“快说。”
“残云卷翳宇。”他上前走了一步。
“尘沙弥稻田。”又是一步。
“不见丰收年……”
陈偃望着他的动作,眸色一紧。
“官官赛神仙!”
一抹寒光从他袖中翻过,下一瞬他的手中赫然多了一柄匕首,直冲何寿的胸膛而去。
众人始料未及,俱呆愣在原地。
“狗官,拿命来!”
那书生使出十足的力气,似乎势必要一刀刺死何寿以报私仇。
但奈何何寿到底是武将出身,比寻常人对于兵器刀刃更加敏感,他迅速一个侧身,那柄夺命的匕首只划破了他的衣袖,钉在身后的屏风上。
书生来不及收力,自己也跟着撞到屏风上,这具巨大的屏风本待得好好的,结果被人连带着倒了下来,发出沉闷而浩大的挣扎声与抗议声。
“杀人了——杀人了——”
众人反应过来,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变吓得魂飞魄散,他们开始狼狈地逃跑,一时间叮里锒铛的声音四起,衣袖掀起食案,瓜果滚落,杯盘狼藉,舞姬也被吓得如鸟兽散,纷纷惊叫着寻找避难的角落。
“来人!”何寿皱眉,大声喝道。
那书生见刺杀不成,妄想拿起匕首,再刺一次。
只可惜何寿不是吃素的,在双方力量的悬殊下,书生很轻而易举地败下阵来。
何寿吐了他一脸口水,骂道:“呸,狗东西,敢行刺你爷爷我,真是活腻歪了!”
“哒哒哒——”府兵赶到,麻利地将这名书生扣下。
“呵,我今日行刺失败,有死而已。”那书生抬起脸,面无惧色,早已有一死之志,字字铿锵,“只是你何寿,陷害眉山书院,坑害万千忠义之士,你迟早得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谢照安被人群冲散着,避到狭小的角落。
她仔细观察着席中发生的一切,试图想要看清那书生长什么模样。
可惜府兵众多,将那书生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她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隐约听见何寿骂骂咧咧的声音。
真没想到,今晚竟然有人敢不要命,哪怕成功的可能性是微弱的,也要毅然刺杀何寿。她的计划是行不通了,看来得另觅良机才行……
正想着,她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猛然回头。
陈偃正站在她的身后,见她乍然回头防备地盯着自己,于是无辜地耸了耸肩。
谢照安见是他,顿时松了口气。
“照安。”
他说道:“眼下都督府危险,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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