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营医馆的是个老医师,名叫柯守全,经营这家医馆几十年,是益州小有名气的医者。眼下他忙碌到了深夜,送走了患者之后,医馆一下子变得空旷起来,寒风呼啸,叫嚣着要从每一处角落钻入里屋。他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再见病人上门,于是收拾收拾店铺,熄了油灯,准备关门休息。
谁知手刚摸上门闩,便见傅虞背着赵婆气喘吁吁地赶来——柯守全眯眼一看,哦,她的身边还跟着一群人。
他叹了口气,不锁门了,慢悠悠地又踱回馆内。
傅虞将赵婆放在榻上,无助地望向柯守全:“柯大夫,您快看看,赵婆婆刚刚脑袋被磕到了,会不会有事啊?”
柯守全重新剔了灯油,将一盏油灯放在榻边的柜子上,伸手轻轻按了按赵婆的脑袋。他的眉头开始皱了起来,又搭着赵婆的脉沉默良久。
一群人皆是紧张地盯着他。
许久,他开口道:“她的脑袋没什么大问题,不过她素来患有心魔,所以一直都有疯癫痴傻之症,又常常陷入昏厥。这种病哪怕吃再多的药,心魔不除,是一辈子都好不了的。”
说罢,他的目光投向面前的几个年轻人:“我劝你们也别白费力气了,她这病已经好几年了,益州城内,不光是我,所有的大夫都束手无策。不是我们不想帮,而是她自己不愿意走出来。”
陈偃问道:“这心魔,可是与她的女儿有关?”
柯守全瞥了他一眼,倏忽冷笑一声,道:“半个益州城的人都听她整日整夜念叨她的女儿,可是你们也都知道,她的女儿在何都督的手里,谁有这个胆子和何都督抢人?再说了,这都几年过去了,她女儿是死是活都不一定呢。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年少气盛,贯爱打抱不平。可天下不平之事多了去了,桩桩件件你们管得过来吗?与其到处树敌,不如明哲保身。”
他放下赵婆的手腕,起身道:“这老婆子与我也有几年交情,这诊金我就不需要你们出了。不过关于她的事,我爱莫能助,也劝你们不要自逞英雄。”
傅虞听完,咬了咬唇,暗中扯了一下谢照安的衣袖。
谢照安会意,于是对柯守全说道:“多谢柯大夫,今日多亏了您。不过不出诊金,我们也过意不去,不如我们今晚就替您守着医馆吧,如此我们也顺便照顾赵婆婆,万一她醒了呢。”
柯守全看穿他们的意图,倒也懒得戳穿。径直穿过他们,迈上楼梯打算去二楼休息。临走前,还不忘对他们说道:“这馆里的东西你们都小心点,别给我碰坏了。”
“好,您放心,我们一定不会给您添麻烦。”谢照安笑着对他频频点头,“柯大夫,您好好休息。”
柯守全冷哼一声,上楼了。
待他的身影消失之后,谢照安转过身,几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面面相觑,俱是无言。
谢照安率先打破沉寂:“我和阿虞打算今晚守在这儿,你们快回去歇息吧。”
陈偃摇摇头:“我方才看柯大夫留了药方在桌上,你们留着照顾赵婆婆,我去煎药吧。”
薛察也默默说道:“我……我也留在这儿,我也想帮忙。”
只剩下张熹没说话了。
他看着四个人的目光同时落在了自己身上,心中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于是他双手叉腰,目光毫不畏惧地扫过他们一个个:“你们是串通好的吧,一个个都留在这儿。既然如此,我也不走了!这救死扶伤、锄强扶弱的事,怎么能少得了我张熹!”
傅虞提醒道:“你小声点,别吵醒人家。”
张熹立即收了嗓子:“反正,我也不走了。”
谢照安也不拒绝他们的好意,微微笑道:“好,那今晚我们就一起看门了。”
众人于是达成一致。
陈偃和薛察一起去抓药了,张熹非要跟着去凑热闹。傅虞凝视着沉睡的赵婆沉默了许久,忽然离开,跨过门槛,步入了中庭。
朔朔寒风一下子全扑在她的脸上,令她的大脑瞬时清醒了不少。她抬头看向熠熠星空,面有郁色。
谢照安追随过来,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关心。
傅虞偏头朝她露出一个笑容,示意她不用担心自己。
“其实,我只是看着赵婆婆如此执着于自己的女儿,即使过了几年也依然不放弃找回她,我突然有些羡慕。”
傅虞沉沉地说道。
“我在被师父领回九华山之前,差点被我母亲卖给人牙子。那年闹饥荒,一家人什么都没得吃。哥哥病了,弟弟饿死了,母亲实在没有法子,就想着把我卖了换几个钱……”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这是傅虞第一次说起自己的身世,从前她一直都表现出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模样,谢照安还以为她从一出生便在九华山的。
“我没有怨过我的母亲,因为这种事,实在是发生了太多次了,我以为所有的母亲都是这个样子的……可是直到今天,我才看到,原来真的会有母亲如此惦念自己的女儿,而不是将她……当作一个可以任意买卖的物品……”
谢照安搂住她:“但你遇见了你师父啊,你师父很疼爱你。你在九华山还有一堆同门,下了山也有我啊,我们大家都很爱你。”
“是啊,如果不是你们,我都不敢想我如今是什么模样。”傅虞轻轻笑了。
她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复目光坚毅地看向谢照安:“照安,我们一起把赵婆婆的女儿救出来吧!让她们母女团聚,不要忍受离别之苦了!”
谢照安肯定地点点头:“当然。”
见她亦是坚决,傅虞微怔,随即笑道:“我还以为,刚刚柯大夫的话打动了你呢。”
“他的话,可以阻止一般的年轻人。”谢照安眨了眨眼,“不过我们江湖中人,怀的就是侠肝义胆,难道还怕他个小小何寿不成?”
傅虞哈哈一笑:“对,我们才不怕他!”
二人一拍即合,身心轻松下来。
“不过,你还是第一次与我讲你的身世,我从前从未听你说起过。”谢照安说。
傅虞看了看天,长叹一声:“总提这些伤心事干什么,如果不是因为赵婆婆,我想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提起的,就当是我忘了吧。”
随后,她的目光重新回到谢照安的身上,左看看右看看,不禁抬手摸着下巴,陷入思索。
谢照安感到奇怪:“你看什么呢?”
“嗯……你身上的衣裳,好奇怪啊,不是你的吧。”
“哦。”谢照安低头一看,自己还披着陈偃的狐裘呢。“是啊,这是陈偃的衣裳,我扮作舞娘打算潜入都督府的,不想在都督府也遇见了他,他借张熹的身份和何寿周旋,也是为了赵婆婆一事。但是没想到席间有人刺杀何寿,我们别无所获,他就带着我一起回来了。”
“哈,那你们还挺有缘的。”傅虞的语气一波三折,带了些调侃的意味。
“你这是什么语气啊。”谢照安被逗笑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陈公子是个好人。”傅虞耸了耸肩,“不过我感觉啊,陈公子对你好像和对别人不一样。对别人呢,也好,但是对你呢,又有种说不出来的好……反正我也说不清楚,照安,你觉得呢?”
“没有吧,是你想多了。”谢照安说,“可能因为我救过他,所以他感激在心?”
“真的吗?”傅虞有些怀疑,“不过我看话本上常说,这书生小姐总是因为救命之恩一见钟情的,你说会不会陈公子对你一见钟情啊?”
“你少看些话本子吧!”谢照安感到好笑,戳了戳她的脑门,“你看看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一见钟情……都是虚无缥缈的,这个世上怎么可能真的有一见钟情存在。”
傅虞委屈巴巴:“我就说说嘛……”
“总之,我和陈偃清清白白,相识的日子也不多,只是朋友,你也别尽瞎说了。”
“好好好,当我没说。”傅虞挽住谢照安的胳膊,“我们进去吧,站在外面太久,有点冷。”
“嗯,等会儿我们和他们商量一下打听赵婆婆女儿的事,早些准备。”谢照安说。
二人遂进了屋。
长河渐落,屋内烛光幽幽,陈偃拿着小蒲扇扇着药炉生火煎药,张熹和薛察眼皮已经直接合上,相互靠着一起熟睡过去。傅虞和谢照安坐在赵婆榻边的地上,两个人挨着一起玩刀柄上的穗子。
几个年轻人聚在小小的医馆内,彼此真挚,彼此友善,就这样将就着一起度过了一个寒凉的夜晚。人生如大浪淘沙,纯粹的友情也是在不断试验中提炼出来的,只不过对于谢照安一行人来说,他们无疑是幸运的,因为他们遇见了彼此,少了太多的磨合与计较。
而少年间的情谊,往往又是一生中最值得回忆与珍藏的宝物。
次日清晨,令众人感到诧异又惊喜的事情发生了——赵婆婆醒来了。
她睁开混沌的双眼,眼神慢慢地聚焦在谢照安的身上。
突然,她抓住了谢照安的手腕,死死地攥住,绝望地开始哭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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