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软的泥土上,散布着凌乱的马蹄印。四周绿林如海,杳无人烟。小径深处,有一座荒芜的庙宇。青苔生阶,蛛丝挂檐,显然是许久未从有人洒扫过。
天空似墨染,下起了绵密的雨。陈偃和傅虞已经在破庙里架起了火堆,燃起了火焰。
这座庙宇并不小,大堂里摆着一尊巨大的佛像,只是这尊佛像也早已斑驳。旁边似有隔间,或许是从前生活在这里的沙弥主持的栖息之地。
空气中迅速弥漫起焚烧的味道。薛察就蹲在火堆旁,双臂环绕,闻着这稍显呛人的味道,眼神有些发直。
“照安姐姐……会追上来吗?”他继续盯着这团跳跃的火光,轻轻问道。
傅虞一怔,旋即打了个呵欠,安慰他道:“你就放心你照安姐姐吧,她一定会没事的。匪窝她都不怕,她还怕一个傅庸不成?”
陈偃坐在一旁用树枝撺掇着火焰,默不作声。微弱的火光若有若无地在他脸上闪耀,似要将他融化。
薛察悄悄瞥了他一眼,又迅速挪开。但陈偃已经注意到了,于是笑道:“阿虞说的不错,只不过不知道照安会不会找到这里来……”
原来陈偃担心的不是谢照安能不能打过傅庸,而是他们会不会因为这场雨彼此行踪交错开来。
话音刚落,只听外面健马长嘶。不消一会儿,谢照安便踏进门来。
她的衣衫已经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这种感觉向来不好受,她叹了口气,结果一抬头,她便看见了三个人殷切的目光。
她顿时笑了笑,抹了把额头上的雨珠。“太好了,我还担心跟你们错过呢。”
“我们运气好一些,刚下雨就发现了这座庙。”傅虞大笑,站起身,指了指一旁的包袱,“这里面的衣裳都是干的,快把你身上的衣服换了吧,不然又该发烧了。”
谢照安点点头,拿着衣裳便到佛像后去换了。
“这天气也真奇怪,说变就变。”傅虞忍不住抱怨,“我们第一天启程诶,不应该有个好天气欢迎我们吗?”
谢照安禁不住笑了,附和道:“对,下一次我们出门的时候,阿虞要提前和老天爷说一声,不准在我们出发的时候下雨,不然傅姑娘是要生气的,生气的结果很严重。”
傅虞挑眉:“我还能有这本事,天大地大,老天爷最大,我还怕把他惹毛了,一道雷劈下来呢!”
话音甫落,天际似传来闷闷雷声。
陈偃抬头,睁大了眼睛,惊奇道:“阿虞,你说话真灵,看来老天爷能听到你说话!”
傅虞抖了抖肩膀,撇嘴道:“不说了不说了……”
谢照安换好了衣裳,走过来坐在傅虞身边,伸出双手靠近火源,感叹道:“这春天的雨怪冷的,我现在才感觉暖和一些。”
“我们挨近一些,靠在一起更暖和。”说罢,傅虞便朝谢照安挤过去。
薛察也朝陈偃挪过去。
坐在中间的谢照安和陈偃也只能越靠越近。
谢照安被傅虞挤的没办法,试图将她往外推一推,无奈道:“够了够了,你不嫌挤啊。”
怎奈傅虞嬉皮笑脸地又凑过来,双手抱住她的胳膊,道:“我就喜欢挨着你啊,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谢照安笑了笑,不再管傅虞。她开始调整自己的姿势,试图让自己坐得舒服些。无意间,她的手又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冷的厉害。
陈偃唰的一下收回自己的手,谢照安这才意识到刚刚是碰到他的手了。
可是看着他慢慢把手用袖子遮住,假装若无其事地用树枝捣鼓着火堆玩。谢照安犹豫半晌,还是默默问道:“春天了,为什么你的手还是很冷?是不是生病了?”
陈偃抿唇笑了笑:“小时候就有的毛病了,没什么事……”
不知为何,谢照安总觉得他此刻的笑容在火光下有些凄凉。
是因为提到了小时候吗?
说起小时候,傅虞来了兴致:“小陈,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一直在读书吗?”
“我吗?我小时候可不爱读书。”陈偃笑了笑。
“你会不爱读书?”谢照安想起他们初见那时,夜晚漆黑的巷口,她一转身就碰掉了他怀里的一大堆书。
“嗯,我小时候挺奇怪的。我在书院待过一段时间,那时我不爱听师兄们引经据典,却爱看一人耍剑捉鸟。”陈偃说到这里,低下了头,轻叹一声,“她带着我一起在书院为非作歹,师父常常骂我们两个是狼狈为奸。”
“我不信。”谢照安摇头,“你年纪轻轻就能考中举人,小的时候竟然会放浪形骸吗?”
“或许是因为在书院耳濡目染,记住了些东西。或许是因为离开书院之后,回到家,每天的日子无趣的都只剩下读书了。”陈偃依旧笑着,“但我还是喜欢玩,赏花、逗鸟、捉鱼、插秧苗、收麦子……这些都比读书有趣,我还是时常想念在书院的那段日子。”
是啊,若是他真的爱读书,现在早就应该和众多传统读书人一样,背着包袱上京赶考去了……不对,他应该这时候都能当上官了。谢照安如是想到。
“谁小时候不爱玩啊,我小时候也爱玩,到处闯祸,天天被我师父打手心。”傅虞倒是非常赞同陈偃,“照安,难道你小时候不爱玩吗?”
谢照安尴尬地碰了碰鼻子:“我小时候恨不得捅天一个窟窿。”
傅虞大笑,笑得头靠在谢照安的肩膀上:“我就说嘛,照你这不可一世的脾性,小时候肯定也不安分!”
谢照安似陷在了回忆里:“起初我娘还总唠叨我,后来她越来越宠我妹妹,将注意力都放在了她的身上,就不再管我了。”
傅虞讶异道:“你还有个妹妹?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
“自从我跟师父学习武功之后,就再也没有跟我妹妹联系过了。后来我听说她过得不错,想着还是不要去打扰她的好。”谢照安苦笑一声,“若是以后有缘分,或许我会去偷偷看一眼吧。”
傅虞不免唏嘘,她知道谢照安家里人都已经去世了,但却不知道她还有个妹妹。不过就算姐妹俩如今各自安好,等再见面的时候,因为岁月的遗忘还是会变得和陌生人一样生疏吧。
相见争如不见,多情何似无情。
陈偃的动作微微一顿,紧接着又恢复了常态。
谢照安看向薛察,转移话题道:“小察呢,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一直沉默的薛察此刻垂下眼帘,斟酌了半晌,干巴巴道:“我小时候一直在读书。”
此话一出,另外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笑了。
“看来还是有例外的。”谢照安笑道,“小察一看就是个勤学刻苦的人,从小就是。”
“小察,你小时候不爱玩?你怎么读的下去的?”傅虞不免感叹,“原来真有人一出生就喜欢读书啊。”
薛察的眸中闪过一丝痛苦之色:“我没有别的爱好,父亲专门给我辟了间书屋,就让我在里面一直读书。”
傅虞问:“你难道没有埋怨?”
薛察摇摇头:“我知道父亲是为我好,我知道读书是我唯一的出路,只要我勤恳读书,我一定……一定……”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火堆劈里啪啦地响着,时不时迸出火花。
四个人的目光都放在了火堆上,庙外雨声淅沥,火焰温暖着他们的身心,可是他们的回忆却又到了不同的地方。
谢照安总觉得今日的陈偃似乎有些沉默,坐在他身侧的时候,他的动作似乎还有些僵硬。她当然不知道陈偃心中想的是什么,现在困意渐渐袭来,她更加没有心思去想了。
也许是因为今天打了一架,累了。她闭上眼睛,头一歪,就睡了过去。
傅虞懒懒打了个呵欠,头靠在谢照安的肩膀上,同样睡了过去。
陈偃只感觉左肩一沉,扭头一看,谢照安已经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呼吸酣沉。还未等他反应,右肩又是一沉——薛察也已靠着他睡着了。
这下陈偃动也不能动了。
他忍不住又悄悄扭头看谢照安的反应。她是真的睡着了,安静乖巧,毫无防备,浓密的睫毛一颤一颤,像是振翅欲飞的蝴蝶。
其实他今天在面对谢照安的时候,一直有些局促,不知该以何种语言应答。不过现在他已不再纠结彷徨了,因为他们还是他们,他们以后的路,还长着。
他感受着身边人传来的重量和温度,感受着空气中的静谧与安宁,不免露出了笑容。
如果不读书不科举能换来这样的场景,那么他愿意一辈子都碌碌无为。
睡梦中昏昏沉沉,谢照安总感觉自己站在一叶小舟上,四处是深不见底的海,前方黑暗无光,她迷了路,不知道应该将小船驭往何方。
她不禁皱了皱眉头,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小舟动荡,似有惊涛骇浪即将袭来。
“照安?照安?”
似乎有人在喊她。
她感觉自己的手似乎在颤抖,睡意逐渐散去,眼前逐渐清明。
终于,她睁开眼,回到了现实。
陈偃正拍了拍她的手,见她醒来,轻声道:“有人来了。”
谢照安的眼眸顿时亮起:“谁?”
“不知道,但似乎不是什么好人。”
谢照安立即警惕起来,迅速喊醒傅虞和薛察,四个人找地方躲了起来。
火焰早在不知不觉间熄灭了,此刻繁星满天,已然是黑夜。庙外风声呜咽,吹过绿林,犹如阵阵涛声。
本是杳无人迹的土地,又有马蹄声逼近。
谢照安听见有人大笑。
“大哥!快看,这里有座庙!咱们运气好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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