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府外响起数十兵马的疾踏声,迅如流星。薛临海率着一众衙役,刚跨过大门,便见飞扬尘土中逸逸伫立着一人。
此人四十左右的年纪,目沉耳阔,身着紫色官袍,正是江陵那新上任的刺史苏季闻。
薛临海一见到苏季闻,立马脸上堆起了笑,迎接道:“下官有失远迎,不知苏大人提前来了安兴县……”
苏季闻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对他说道:“正事要紧,进去说吧。”
薛临海点头称是,领着苏季闻一路走到公务正堂。
苏季闻乃是一州长官,落座高堂。薛临海不过一小小县令,自然只能坐于下阶。为了恭迎苏季闻的到来,薛临海还特意把自己珍藏的茶叶给献了出来,此刻已被下人沏好,端到苏季闻的面前。
薛临海见苏季闻那高高在上的模样,又一次想起二十年前,他们同样金榜题名,结识于皇帝所设的鹿鸣宴。那时他们尚且趣味相投,称兄道弟,约定日后一定相互扶持。
后来,苏季闻因为出众的才华和机敏的性格,被中书令沈具言看中,经一路提拔,平步青云,如今正值壮年便已当上一州长官,日后该是何等风光模样!
而薛临海性格古板,脾性耿直,在官场之中终究无法如鱼得水,没过几年,便被同僚设计安排到这小小安兴县,与苏季闻自然是越走越远,当初的兄弟誓言犹如石沉大海,逐渐被遗忘。
苏季闻啜了口茶,轻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说道:“你们对这桩案子调查到什么地步了?”
薛临海在接到这桩案子的第一时间,便将它上报给了苏季闻。一来是因为此案重大,二来则是他想做甩手掌柜,将它全权交托给苏季闻,介时若是处理不善,皇上怪罪下来,苏季闻第一个难逃其咎。所以现在最该着急的并非他薛临海,而是苏季闻。
苏季闻当然清楚薛临海的那点心思。
薛临海从前是镇远侯袁贯府上门客,但也仅仅是三千门客中微不足道的一员。不过朝局之上,袁贯和沈具言位高权重,袁党和沈党势同水火,明争暗斗,薛临海的这份心思中,不光光是在给自己找退路,更是在为袁党提供沈党的漏缺。
这关键的一环,就出现在苏季闻身上。若他处理得好,自己和沈党更进一层楼,若他处理得不好,白白地给袁党可乘之机,自己的仕途也将会一落千丈。
薛临海回答道:“顾举人顾兆的验尸报告和生平信息全都已记录在卷,只待大人查验。”
苏季闻一听,心中不禁冷笑,敢情是一点都没查到,把烂摊子全丢给自己呢,难怪在安兴县做了这么多年县令,一点长进都没有,从前是喜欢空谈的迂腐书生,现在也只是砧板鱼肉般的窝囊小官。
“好,辛苦薛县令了。”苏季闻说,“此案还需薛县令协助本官调查,尽早查出真相,还顾举人一个公道,也叫天下学子安心。不过更重要的是——”
他故意停顿了一瞬,使得薛临海心中七上八下,又继续说道:“能让皇上知晓我们对于学子诸生的重视。”
薛临海点头称是。
“薛县令久居安兴县,应当还不知道。”苏季闻淡淡道,“皇上有意重振眉山书院。”
眉山书院,享尽百年盛名,从中走出来的学子,十之**青史留名,要么纵横庙堂,要么醉心学问,于钻研之路中皆有所建树。许多士族慕名向往,皆寻门路以求子孙能入其书院求学问道。
久而久之,朝中眉山学子愈来愈多,在袁党和沈党争锋相对之时,眉山党应运而生。它成为了制衡袁党和沈党的第三方,自然而然地也成为了双方的眼中钉。
终于,在十余年前,大雍战败,眉山党因为袁党和沈党的暗算,背负骂名,皇上降罪,死伤惨重。眉山书院学子不堪受辱,为全清誉,他们一把火焚了书院。自此,曾是一代神话的眉山书院彻底没落。
薛临海听到这久违的词,眉心一跳,顿时猜不透这其中含义。
判定眉山党有罪的是成祖皇帝,皇上要重振眉山书院,需为其正名——那不是在打他祖父的脸吗?
于是他迟疑道:“皇上怎么……”
“我们做臣子的,当然不能妄自揣测圣意。”苏季闻打断他的话,“不过,若是眉山书院重振当日雄风,朝局之上,谁会折翼损将?薛县令,你我皆承恩于前辈,想必你也不想恩将仇报吧?”
眉山党东山再起,不管是袁党还是沈党,权力皆会被分散。薛临海脸色一僵,苏季闻这是在暗示他,袁党沈党闹得再不愉快,眼下之际也应该联起手来遏制眉山党的壮大。
“皇上爱惜贤才,十分重视后年科举。倘若顾举人的案子不能给皇上一个妥善的交代,介时皇上动怒,牵连至整个朝局,你我二人岂不是要成为最大的恶人了?”
皇上若想为眉山书院正名,首当其冲是要拿袁沈两党开刀,证明从前是袁沈坑害眉山学子。此次不处理好顾兆的事,薛临海和苏季闻就会被扣上轻视学子的帽子,皇上便有理由借口“藐视诸生,或打压眉山书院,以匡扶亲故,居心叵测”向袁沈二党发难,那么最先遭殃的毫无疑问是他们二人。
薛临海终于想明白了,冷汗直冒。
他从座位上起身,恭恭敬敬地朝苏季闻说道:“下官知道该怎么做了,定全力辅佐苏大人!”
苏季闻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稍后又与薛临海谈了一些公务,便起身先告辞了。
待他走后,堂中偌大的屏风后忽有黑影闪动。过了一会儿,只见薛察从其后慢吞吞走了出来。
“父亲。”他喊道。
薛临海睨了他一眼:“你胆子大了,竟然敢偷听?”
“我……”薛察欲言又止,“苏大人是从长安过来的,我……我久仰其大名。”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薛临海冷哼道,“收起你的心思,好好待在安兴县,不要总想着什么长安不长安的。”
“父亲。”薛察严肃道,“方才苏大人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皇上要为眉山书院正名,那当年的冤案是不是也可以重新再做定夺?”
“冤案?”薛临海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什么叫做冤案?不管是先帝还是皇上,他们决断的从来没有冤案。”
薛察不甘心:“那袁沈二人呢?他们酿就的错误,至今还不能公之于众,还死去的冤魂以清白吗?”
“谁能斗得过袁沈?谁的权力大,朝中众人自然便向着谁,即使是黑的也能说成白的。何况当年一事,情况复杂,非一言两语、一人两人就能辨别清楚。我不过七品县令,不成风浪,甚至能将你抚养至今也已是不易,你切莫再给我惹是生非。否则,薛家都要跟着你遭殃了。”
薛察沉默良久,他没有再辩驳。可他眸中悲恸的色彩,无比清楚地在诉说着他的满腔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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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远山正对镜贴花黄,但在妆奁中挑挑拣拣许久,依旧对铜镜中的自己不甚满意。倏忽,她听见背后的门被人敲了几下。
她起身开门,但见谢照安笑语盈盈地站在门外。
“照安。”佟远山笑道,“怎么这个时候找我来了。”
谢照安上下打量了佟远山一番,不曾回答她的问题,反倒夸赞道:“我还没见过你打扮的如此鲜艳呢!”
今日的佟远山确实与以往都不同。她难得换上紫烟百花长裙,赭红披帛懒懒地搭在肩上,就连唇上口脂都抹上了浓艳的深红。若说从前的佟远山是清水芙蓉,那么今日的佟远山可谓是华容婀娜了。
闻言,佟远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让你见笑了,我还……第一次打扮成这样呢。”
谢照安摇头:“你长得好看,从前妆容太过素雅,不如今日的衬你。”
“真的么?”佟远山轻轻抚上自己的脸颊,语气中似有失落,“我昨晚一直做着噩梦,不曾好眠,今日脸色实在憔悴的厉害,所以才想着用粉铺一铺。”
谢照安哈哈一笑:“远山只需稍加打扮,美貌堪比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我觉得啊,楼里的姑娘见了,都自愧不如的!”
佟远山不置可否地一笑:“我并不在乎我的容貌,可偏偏在这楼里,美貌似乎成为了女人们竞争的资本。不过就算再漂亮又如何呢?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
看来她的心情并不好。谢照安选择乖乖闭嘴,不说这些令她伤心的话了。
“哎呀,我们还站在这里做什么。”佟远山回过神来,发现她们还站在门口,忙将谢照安请进来,“快坐吧,我给你沏茶。”
“不必麻烦。”谢照安连忙说,“我来是有些要紧事要问你。”
佟远山停下手中动作,朝她望过来,微微叹息一声,说道:“你是来问我顾兆的事吧。”
佟远山不愧是个聪明人。谢照安心中佩服:“是啊,你真聪明,一猜就中。”
“近日的事我都听说了。”佟远山不置可否地一笑,“县令大人将你抓起来,钱公子为难你,还有你查案的事,我都知道。”
她款款上前,搬了张绣墩,坐在谢照安面前,握住她的手:“这事说到底,是金露楼牵连了你。你想问什么便问吧,我一定会知无不言。”
她的手很温暖,谢照安本来还有些顾虑,但听见她这么说,顿时安心下来,切入正题道:“我听说顾兆来过好几趟金露楼,并且还找过你,是吗?”
佟远山点点头:“确有此事。前几次他找我,都只是听我唱曲,一句话都不说。直到最后一次他找我,突然哭着和我说,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喝得酩酊大醉,嘴里也一直含糊不清地说些什么……对了,他还给了我一枚戒指,我不要,他就硬塞给我,说什么也不拿回去。”
她从袖中掏出一枚红玛瑙做的戒指,递给谢照安:“不过他说此物十分珍贵,让我不要告诉任何人。可如今他死于非命,这东西我也不知该如何处理了……”
谢照安仔细打量着这枚戒指。这只是一枚普通的戒指,在大街小摊随处可见。只是等她翻过一个面,却看见红玛瑙的背面被人细细地刻了两个字:王行。
她登时心头一颤。
这枚戒指是李嗣珩的!李嗣珩当年日日将这枚戒指戴在手上,她记得清清楚楚,一定不会认错的!
本该随着李嗣珩一起消失的亡者之物,为何如今重现人世?
谢照安心中激荡,连忙拉着佟远山的袖子急切地询问:“他可有说这枚戒指是从何处得来的?”
佟远山摇了摇头:“没有。他没有与我细说这戒指的来历,只是一直与我说它很重要。”
这东西当然重要了。李嗣珩头上有谋逆之罪,若是被人发现私藏他的遗物,那么整个家族都要为之遭殃。
顾兆……他和李嗣珩有什么关系?
“不过顾兆倒是与我说过,”佟远山又道,“这枚戒指他原本是要带去京城交给一户姓张的人家,不过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我猜,这枚戒指或许是从益州带过来的,顾兆的老家就在益州,看他的模样,又像是保存这东西已经很久了。”
谢照安闭了闭眼,将这枚戒指好好收起来,半晌才回道:“好,我知晓了。多谢你,远山。”
益州……那里又藏着什么秘密吗?
顾兆啊顾兆,你究竟是谁?
谢照安心中思绪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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