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在黑暗深处,关朝廷命官的地方和外界的联系仅在于两人高上层的一个小窗户,赶上天气好能照进来些阳光,如果天气不好,栅栏拦不住雨水,整个牢房都潮湿黏腻,再加上平时没人打扫,常生出些潮虫来,喜欢往犯人血肉模糊的伤口里面钻,蠕动的很是恶心。
徐知章本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但其嫌疑过大,审问的时候还把和自己父亲有关的罪责也一并担下了,不过他既然愿意供,又不愿意交代是谁指使他的,这死罪一时间也执行不了,丢给刑部之后,下面的几个小吏被人压榨惯了,听出来徐知章是个没人捞的货,时不时拿折磨他当个乐子,美其名曰为国除奸臣。
不过也怪不得他们,毕竟大理寺之下的人在宋清梦走了之后换了一波,不知道谁塞进来的,手脚都不怎么干净,话里话外就是想让刑部用些严刑。
褚星河早先便知道这些事儿,也知道和自己那两位哥哥脱不开干系,不过赈灾一事对他来说是重创,等收拾好那些烂摊子,这才不急不缓的来了。
“徐将军,可还看得清我是谁?”
褚星河手握着扇子,嫌恶的将落在他身上的臭虫弹到地上,用脚碾死。
徐知章一只眼睛肿了起来,架在刑具上艰难的抬起头,看清来人之后,嗤的一声笑了,一口口水喷向褚星河,后者仿佛早已料到他的动作,闪身一躲,避开了。
“少将军啊,旧时我们也算好友,我自认为没少照顾你,对你也不赖,怎得无缘无故无冤无仇的,杀了我家狐狸呀。”他说罢,笑了起来:“你是知道的,我也想了好久,甚是不解,从小郁孤对你也不赖吧,怎得还利用自己的亲生父亲,去害老将军呢?”
他话里有话,脸也冷了下来,徐知章听着,淬了口痰:“我呸,九殿下,如果你还念及旧时关系,便不要拦着我,你也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有仇必报,若不是你多管闲事,也不至于牺牲一条狗。”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只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现在站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拜我所赐,却跟我叫嚣上了。”褚星河打开扇子,垂眸上下打量着徐知章:“虽说把你伤成这样其实并非我本意,没想到大理寺没了安国公府坐镇,倒成了欺软怕硬窝边草的窝点,真是叫人忍俊不禁。”
“褚星河,要打要骂随你便,我能招的都招了,所有罪都在我一个人身上,我认了,但要是想逼供我诋毁四殿下,我也并非那种人,让您失望了。”徐知章的眼睛充血,眼白上挂着血丝,瞪着褚星河的样子格外瘆人,他一说话,嘴角便有血渗出来,褚星河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儿,好笑般的摇摇头。
“你还真不念旧情,枉我小时那般维护你,如今反倒是我的不是了。”褚星河说:“你说我可怎么办呢,留着你是个祸患,不留你,又杀不得,真叫我为难。”
他说完,反手从旁边的架子上抽下一把钝刀,另一只手轻飘飘的抚摸过刀刃,嫌恶的倒抽一口凉气,在徐知章的身上上下比量了几下。
“孤一向不爱见血,也不喜欢听人惨叫,旧时锦祥苑街后的冷宫外,孤听腻了。可仇没有不报的道理,你说我这刀啊,是划在哪儿能听不见你的声音呢?”
徐知章看着他的眼睛,莫名竟然有些害怕了起来,他并不怕刀砍在脑袋上,敢认这些罪,自然也知道自己可能被当成一个随时丢掉的棋子,但就是因为敢认这些罪,他也知道褚星河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他怎么会不知道那条狗对褚星河来说意味着什么?
但是他大意了,他太过于自以为是,以为褚星河只是个纸老虎罢了,传说他心狠手辣?怎么可能啊,徐知章想,他却忘记了,自己对褚星河的了解,还停留在十年之前。
咸初五年,艳阳高照,太公街人来人往,好不乐乎。
“母妃,听父皇说今日会有边疆封地的小伙伴过来,有很多人吗?我可以和他们做朋友吗?”褚星河眨着大大的眼睛,脸上肉嘟嘟的,薛贵妃放下端了茶盏的手,在他脸上轻揉了一下。
“会来好多人呢,但是母妃嘱咐星河的可要记牢了,不能过于冒失,他们未必认识你,你也不了解他们,凡事一定要多加小心,知道吗?”
褚星河点点头,兴高采烈道:“所以我可以和他们一起玩?除了二哥,我还会有好多好伙伴了吗?”
薛贵妃见他高兴,自己也抿嘴笑了笑,摸摸褚星河的头说:“会的,所有人都喜欢星河,星河一定会有好多伙伴。”
就在此时,年轻的裴易走了过来,拂尘一甩,冲薛贵妃道:“贵妃,殿下,皇上金銮殿有请。”
“知道了。”薛贵妃应了一声,起身握住褚星河的小手,说道:“走吧星河,去殿上看看你期待的小伙伴。”
皇祖在位的时候,边疆稳定,中央一气也都是些贤臣,眼下太子殿下即位,对老臣没有那么信任,自然怕权利不受自己控制,于是跟随他一起谋划的那些人就想了一个办法,让四大将军每家都送来个儿子或者女儿,由太学来教导五年,这样就免得有人心生祸端,也加重权势控制了这四个地方。
一举两得,何不乐哉?
再加上宫里不缺妃子,往每个殿里塞上一个,多余的府邸也不用建了不是吗?
皇上越听越高兴,这般百利而无一害的提议,当即拍板叫绝,直接写了圣旨颁下去,那四大将军看见这样的要求,百口莫辩,理解这年轻小儿的用意,却舍不得自己的亲生骨肉。
尤其是郁骋家里,常年征战导致他夫人身体不好,郁骋又是百年难遇专一深情的汉子,任谁劝也不纳妾,武功单传给了自己唯一的女儿郁孤,郁孤也就六七岁的年纪,小孩子什么都还没记清,打小就是放养的,和那些西沙的野孩子们混在一起,礼数什么的哪儿懂啊?
让她进宫不是开玩笑吗?一年内不惹到什么人掉个脑袋都不错了,算是宫里人见她小,不与她计较。但玩笑话归玩笑话,郁骋和夫人商量了一天一夜,舍不得又没办法,最后和隔壁好兄弟巾帼不让须眉的常瑶将军商量商量,决定让常罄恩陪郁孤一起去,在路上也好教她些礼数。
这常家吧,说来也有点儿意思。常瑶是个武痴,起家是昆仑山的门徒,各种兵器都通,当年四大将军关系好得很,后来分道扬镳之后她便和最要好的郁骋做了个天南海北的邻居,在北域盘好了根基之后,也不过才二十几岁的年纪,结果对那路过进京赶考的书生一见钟情。
后来那书生入赘常家,在朝廷也步步攀升,讲起来有些耳熟,便是那御史大夫沈容。
常瑶有了常罄恩之后,本一门心思传他武艺绝学,没想到这孩子偏偏随了他父亲,四岁作诗,六岁便名满天下,写出来的词儿啊洋洋洒洒一篇篇,八股也是让他写的明明白白,就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教的武功,左耳听右耳冒,扎马步扎不上一个时辰,一点儿亲妈的才学没记住。
不过沈容倒是挺开心的,所以听说家里要出个孩子送到京城,这么一想,常罄恩又懂事儿又有才,去了之后,学上几年,这般天才他是教不了了,但是陶文先生能啊,万一拜入他门下,再过上十年,自家儿子成为朝上最年轻的尚书,简直就是一片大好光明。
他劝了常瑶整整三天,后者才勉勉强强同意让自己儿子去冒那个危险。
到了东海那边,徐麟接旨怎么想怎么好,还劝上徐知章了。
意思是皇上愿意教导你,我可不就省了心,太学能给你的,可比在咱东海打打杀杀还有用,跟着爹学本事,跟着宫里学心计,两全其美,好得很,说的一道一道,徐知章越想越有道理,没几日,收拾收拾带了一队彪悍的将士,便启程去了京城。
罗泗臻是他们这辈里最大的,那时候已经是十几岁明理懂事儿的人了,虽说知道圣旨这事儿不是什么好事,但如果他不去,家里那些只有四五岁的弟弟妹妹就要受这个委屈了,想想,至少自己心性已定,便主动和父亲商量要去做这个质子,一定能安全回来。
正巧刚做完这个决定,便听说表妹郁孤也要一同去,罗洛了解自己这个大儿子什么样,也知道郁骋对自己的妹妹罗玖玫有多好(郁孤的母亲),还了这份人情不说,免得继续头痛,于是和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送走了自己最爱的儿子。
待到四人聚齐之后,便被一同带到了金銮殿。
“星河,你看这几位哥哥姐姐,喜欢哪个,母妃给你带回来一个。”薛贵妃柔声道。
那是四个孩子第一次站在金銮殿内,看着阶上端坐的皇上,彼时并不知道什么是八角藻井,只觉得陛下声如洪钟,真真伟岸。
彼时他们也不知道,河在河上流,水却与水不相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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