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柿回忆起自己上一次见父亲发怒。
说真的,似乎都称得上是很遥远的回忆——毕竟父亲商海浮沉数十载,用他自己的话说,该苦的都苦过,如今心宽体胖,早练就一副宰相肚里能撑船的慷慨心肠。
是以,诸多平凡的小事,无论是母亲又一掷千金刷爆副卡,抑或公司大大小小的麻烦问题,父亲处理起来,似乎永远都能保持着平日里那副笑眯眯的、和颜悦色的样子。为此,还曾一度教圈内人戏称为人间“活佛”,足见他的好脾气。
可今天似乎不太一样。
“爹、爹地。”
她舌头似打结,说话磕磕巴巴。
背在身后的右手却不忘悄然挥了数下,示意谢久霖能跑先跑。而后,勉强定了定神,又向对面扬起笑脸,撒娇道:“不要这么严肃好不好?惊到我心脏病都犯。”
说罢,仿佛全把之前惊惶状态抛诸脑后,很快三步并作两步到父亲面前,一把环住他手。
“你不知道,刚才我遇到好尴尬个事,是久霖哥帮忙我,他人好好,我很中意他。”
“所以爹地啊。”
她试探性地提议,努力让语气自然无比:“你听我说,如果人家有自己的想法,我们就尊重他,好不好?是你教我的嘛,你说我们中国人,凡事应讲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其实说实话,换了我,也都不想凡事……”
“阿柿。”
她正演到动情处。
无奈从前无往而不利的“杀招”竟失效。父亲突然打断她,语气坚定:“你不要再说。听爹地的话,乖乖回车上等,可以吗?”
比起问句更像陈述。
但凡对林父有少许了解,亦不难听出,这话已带上三分警告意味。
林柿又急又气,一时间心里犹如火烧,不由连连回头,见谢久霖仍静静站在原地,脸色如冰封,长睫低敛,不知在想什么,顿时间,那股拖人下水的负罪感愈发强烈——但到这地步,显然再强烈亦都无用。
她压根来不及挣扎,便被父亲随行的保镖带走。
此后僵坐在车里的十来分钟,简直分秒如年。
到陈莉安打电话来关心她情况时,通话中,说到最后,竟忍不住带了些许哭腔。
“我就是觉得自己好没义气……”
“喂喂。”
还没说完。
“不是吧,阿柿,你哭什么?”
聂晋勋的声音却突然在电话那头响起,两人似在争抢话筒,一如既往吵得人耳朵发痛。
到最后,仍是陈莉安不敌某人“英勇”,聂晋勋宝贝似的抱着话筒不放,一开口,便嚷嚷着要为她撑腰:“谁欺负你了?不会是你那个堂哥吧?”
“他不是我哥。”
林柿闷闷答:“也没人欺负我,是我自己心里过意不去。”
“有什么过意不去的?你就是这样,老给别人着想,”聂晋勋忙哄她,“说到底,还不是都怪他乱跑,累你停课。让我猜下,他是不是非不听劝,还动手了?”
“该死的大陆仔,真是不识抬举。像你刚才说的,我听到都为你家人生气,他还有没有良心?如果不是林叔发善心,就他那样的,有什么资格跟我们一起念书?要是敢回来上课,看我不——”
不怎么样?
打人?骂人?还是要带着他那帮兄弟阴阳怪气?
“你收声啦!”
林柿本就正担心着,听他说话肆无忌惮,联想起那帮富家子平日作为,顿时怒上心头。
音调瞬间拔高八度:“我说了不是就不是,你在给我出哪门子的头?哦,他是‘大陆仔’,‘大陆仔’惹到你了?‘大陆仔’生来低人一等?——我都是大陆妹来的!怎么不歧视我?你爹地妈咪做‘港岛日报’,日日写‘中华是一家’,你是不识字,还是当面一套背面一套?”
“不是,你知我不是这意思……”
“我不管你是不是这意思,”林柿气得脸都通红,“阿Ken,总之,我都很不喜欢你说这些话的语气。”
她实在鲜少有这样咄咄逼人的时候。
不说一众朋友,就连驾驶座上始终沉默的司机陈叔,闻言,也禁不住连连从前视镜中打量着自家小小姐的脸:她是天生的美人胚。一颦一笑都有女主人昔日风韵,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平日里总是一副笑脸,难得怒上眉睫时,红唇紧咬,竟忽的迸发出份不应属这年纪的凛冽美艳。
聂晋勋虽看不到她此刻脸色,却也被她语气吓到。
说了“抱歉”,又颠三倒四解释几句,见似乎还是收不了场,这才连忙将话筒转交给一旁的陈莉安。
“阿柿啊。”
接过电话。
好友的语气自然不像某人,带着善意的安抚:“好了好了,别听阿Ken胡言乱语。总之,你别再想太多,一切听安排吧——你爹地人这么好,总不会害人的,是不是?何况,要是他能来一起上学,无论对他还是对你,其实本来也个不错的选择。”
“可我……”
“你虽然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你性格很黏人的。如果遇到意气相投的朋友,两个人能呆在一起玩不是很好吗?”陈莉安说,“而且,支持朋友是一方面,我们有时候也要‘识时务’嘛。毕竟你爹地生你养你的,阿柿,他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你怎么能因为只认识一日的人,就站在家人的对立面?你啊,什么都好的,就是有时候太浪漫主义了。”
陈莉安笑道:“我知道你的想法,我以前都觉得自己天下最大。但后来被上了一课才知道:做乖小孩,应学会装不知道,学会‘独善其身’——惹怒了大人,他们还可以有新的儿女,但我们,我们不会有第二对爸妈。”
自从家里闹出“二奶占鹊巢”的丑事,与她同龄的少女莉莉安,仿佛一夜之间长大。
此刻对面仿佛是第二个许慧娴在为她上课,字字句句都熟悉,林柿甚至听得愣了下。
想反驳都无从说起。
最后,亦只闷闷应了句“嗯”,便寻机挂断了电话——
“咔哒”。
不知过了多久。
她正玩着指甲发呆,思绪凝滞,被这突如其来的开锁声吓了一跳,当即愕然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却见右侧车门被霍地拉开。
保镖阿志探头看了一眼,确认她仍坐着发呆,未曾像以前那样生气便闷头睡觉,冲她礼貌一笑,这才转身,做了个“请”的动作。
“上车吧,”他对身后人说,“老爷让你和小小姐一起先回家,今天就不再去学校。但明天开始,你最好能一直和小小姐一起行动,不要再闹出这样的麻烦。”
“我要先去拿行李。”
“行李的事不用你操心,”阿志眉头一蹙,“那个叫叶年久的小子,之前已经答应,带老万一起去你们那间‘宿舍’。你的私人用品,我们会全部整理好,之后再转手交给你。”
分明是妥帖得滴水不漏的回答。
林柿听在耳中,却不知为何,莫名觉得刺耳。
只是,也来不及再想太多。
下一秒,便见阿志侧身让出位置——而自己此前一直担心不已的那人,正从他身后走出。而后坐垫微陷,恰恰坐在她身边。
除了腰间外套不见外。
谢久霖看着脸色如常,和此前并没任何差别。
车门一关。
“谢久霖?”
几乎立刻,林柿便忍不住低呼一声,小心翼翼向他侧过边脸。顿了顿,又忙细声问:“你跟我爹地谈好了?没……没有什么事吧?他生气了吗?有没有骂你?”
“没有,我们只是简单聊了一下。”
“那你现在,听阿志说的,现在是先跟我回家吗?”
“……”
回家。
无论何时,无论多少次,他似乎都总适应不惯她所有过分亲昵的用词,包括且不限于同时而来,毫不掩饰热切真挚的眼神,确切关心的心情。那令人觉得温暖,同样陌生。
这次也不外如是。
但也有区别——毕竟,至少沉默片刻后,他还是点了点头,“嗯,先回去。”
“所以也会去上学吗?”
“……”
“以后……都不走了吗?”
她问得艰难亦认真。
即便知道这时或许本不该问那么多。
但她生来便是这样性格,藏不住事,有话直说。同样的,无论他怎么回答,她都是愿意接受的——与其藏着掖着不说,她可以光明正大接受自己的负罪感,也找到合适的方法补救。
只是这一次,谢久霖,给出了她意外的回答。
不是预想中的沉默间否认。
“嗯。”
而是点了点头。
“念完之前都不走了,”他语调平静,“如果读大学能申请到扶助金,会快一点,不然的话,会多耽误两年。”
“……”
一瞬间,林柿的茫然全都写在脸上。
她实在不懂父亲是怎样说服了谢久霖。
更不懂个中的改变有何理由,但是,却也只极短时间,便很快开心起来:不为别的,至少,她想象中最差最差的情况并没有出现,退一万步讲,或许只是回到了她一开始的选择——
“谢……!”
她扬起笑脸抬头。
本想再热情地为他开解,或许这样的选择也不错。然而,视线突然定格于他颊边,若隐若现的五指掌印泛红,迟来的微微肿起,一时间双眼瞪大,满脸不可置信,“你的脸?我爹地打的?”
“不是,”他否认,“是保镖。”
“保镖怎么可能在我爹地面前打你!”
“……”
“为什么?我爹地从、从来不打人的,”她忽然犯了结巴,“他很关心你,为什么要打你?”
难道是失手?是控制不住情绪?又或者,是因为正好听见自己那些话?
对了,爹地一直都很宝贝自己,肯定、肯定……
她满脑子胡思乱想。
愧疚的心情愈发沉重,连带着巴掌大的小脸写满慌张情绪,两只手不安地搅弄在一起——连谢久霖侧头看她亦都没发现。
其实不发现也好。
他想。
只一眼便收回目光。
在她面前,他总有种错觉,仿佛自己错误地闯入神秘森林,某座梦幻城堡。城堡里的长发公主,只相信天是海洋蓝,地是苍翠绿,人人彼此相爱,世界太平美好,而从森林外来的旅人,却偏偏告诉她:天是灰色,地上满是尘土。
人与人之间,有猜忌和伤害,世界有太多像他一样,活得不完美的人。
——“有糖吗?”
他突然说。
“啊?糖?”
林柿一下反应过来。
慌乱地伸手掏向校服衣兜,找着自己宝贝的千纸鹤糖果,随即摊开掌心,不吝同他分享,“有的,你要吃吗。”
“嗯。”
他挑出一颗蓝色,耐心地剥开糖纸。
里头已然有些融化,糖渍黏连。
但他并不介意,任廉价却熟悉的味道抵在舌尖,有说不清的温暖,而后,轻声说了句:“谢谢。”
“啊、不、不用谢,是昌仔给我的。”
“今天我过得……很开心。”
牛头不对马嘴的两句。
林柿听清,亦愣住。
反应过来,却只知傻傻反问:“开心吗?”
明明又追又跑又多事又被打——一半都是自己的锅。她更难过了。
“嗯。”
却被人拍了拍脑袋。
揉揉头发。
“很开心,谢谢你。林柿。”
*
半小时前。
“你以为我是在逼你吗,谢久霖?”
男人猛地攥住他衣领。
分明比他矮半个头,发福身形亦臃肿,然而此刻,对面气势却仍旧强逼他一头,双眼通红,冷冷质问:“你觉得我是什么人?绑架犯?是会杀了你还是吃了你?”
“我没有这么想过。”
“还嘴硬!——你的行动还不够说明了这一切吗!”
林父霍然暴喝一声。
不等他反应,扬手便是响亮的一耳光,直打得他耳边嗡嗡作响,麻木过后,很快传来无可掩饰的疼痛感——和母亲的手劲比起来,这巴掌可谓用尽力气,险些叫人眼冒金星。
他反击的手几乎下意识举起攥紧。
但也只是一瞬。
看清楚眼前人,看清楚对方的表情,忽的停住动作。
“打啊!怎么不打了?”
林父呵斥道:“你不是很会打吗?你在从前那座学校,谁不叫你哥?那些飞仔流氓,谁看了你不低着头走?是,你说了,开始只是反击,但后面不就尝到甜头了吗,你很清楚,自己有天赋,有力气,所以只靠拳头就能活下来,是不是?!”
“但我告诉你,你现在学的那点所谓社会法则,在真正的社会面前,连屁都不是!”
“……”
“你以为自己很牛吗?好,那你敢不敢和我边上这十几个保镖打打?你能打过一个,那三个,五个呢,我有的是钱,我可以请一百个人来打你,甚至打死你!拳头?力气?那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你在这里,跟那群狐朋狗友一起,现在跟我说你只是学你爸爸赚第一桶金,要靠自己改变命运。放着现成的路不走,要去开路,也可以!那你敢不敢担保,明天你穷困潦倒,你受伤,你不再像今天那样有志气的时候,不会走歪路,白费我的一片苦心?!”
林父字字句句,声声带血。
甚至伸手,手指一下下,戳着他脑门。
“我说了多少遍,这个社会是要靠脑子的,”他说,“要靠脑子,要学做人,要读书!”
“我不适合学校。”
“谁告诉你的?——哪个老师说的,我现在就要去告他!”
林父直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漂亮却空无一物的眼睛。
很像他的父亲,又不像。
因为他们奋斗时的岁月,两眼都有光,冒着星火,不像眼前的少年,充斥着成熟却消极的,冷漠的,自我的暗色。
本不该这样的。
他心里冒出一股无可名状的愧疚。
可也只有一瞬。
一瞬过后,他仍逼着自己将那份愧疚压到最低处,脸色却不由自主和缓,连说话的语气,也跟着温和三分。
“我不想逼你,只希望你能懂。”
林父说:“为什么有些人可以一直往上爬,有些人嚷嚷了半辈子,依旧活得像条狗?”
“我是从那年代过来的,我告诉你:因为往上爬的人,他们很清楚,要改变世界,先改变自己:改变你的眼界,手段,方法;去看,去听,去感受。拳头永远只是工具——只有脑子,你的头脑,才决定你这个人的活法。”
“……”
“谢久霖,我给你两个选择。”
林父竖起两根手指。
“第一,留下,我再也不会来管你,相应的,我也会让人取消你的入学资格,从此以后大道两端,你和我们林家各走一端——当然,我还是会给你一笔钱,算是对你父亲的报答。”
“第二,你现在回头上车。去学校,去念书。我会资助你完成全部学业,你想读多久,就读多久。毕业了,去做你应该做的事,无论什么。”
他说:“你的人生,你自己决定。”
ovo补了一段。
4955字为完整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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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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