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三日。
江希月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她梦见阿爹和阿弟没有死,他们站在阳光里笑,向她招了招手。
她急速地奔跑,眼看着很近的距离,却怎么也跑不到他们面前,突然脚下一软,她陷进了沼泽,眼看烂泥即将末过头顶,上方及时出现了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整个人捞了出去。
她躺在那人的臂弯里,闻着他身上若有似无的香味,这感觉似曾相识。
那人将她放在柔软的云雾里,俯身在她耳畔说,好好睡一觉吧。
她被这个声音蛊惑,果然睡了一个长觉,说起来,这应该是她重生后,睡得最安稳最踏实的一次。
梦中没有炙热的烈火,焦黑的尸首和阴寒的地牢,也没有无尽的鬼影环绕。
她是被腹中的饥饿感叫醒的,迷迷糊糊睁开眼,床顶的雕饰繁缛,十字连云纹的床盖铺满了整个拔步床,贵气十足的绸绫帷幔层叠掩映,两边又被玉纹金钩挑起,顺着乌木床架款款落下。
她有些晃神,这是哪里。
内账的纱帘被掀起,喜宝端着一碗药,见她睁着眼,惊喜地叫出声:“小姐!”
紧接着是靸鞋汲地的声音,竹影不知从哪个方向一蹦一跳冲过来,歪在床榻边紧张地瞧她。
江希月唇角微勾,竹影没事就好,“这是哪儿?”她忍不住问道。
一开口才发现嗓子沙哑得紧,喉咙好似着了火,她眉心皱起,撑着身子就想坐起来,掌心里又传来一阵剧痛,抬起来一看,手上缠着厚厚的棉纱。
“这......”
“小姐您别乱动,另外要少说话,御医说您伤了喉咙,需得养几日呢。”喜宝赶忙将她扶起,又将药端来给她喝,一边回答她的问题,“这是大少爷的屋子,昨晚您昏过去了,就直接安置在这儿了。”
江希月听得疑窦丛生,又觉口渴难耐,只好先就着喜宝的手将汤药喝了下去,好在这药虽清苦却不十分难喝,这里是荆芥、薄荷、桔梗、生甘草,防风,还有一味炒僵蚕,确是治疗喉疾的良方。
又饮了些喜宝递来的水,甘甜的清水湿润了唇舌,缓解了咽喉的火辣刺痛。
稍稍坐定,她仔细端详竹影和喜宝,见她俩气血充盈,精神尚可,心中的大石已彻底落下。
忽然想到喜宝提到的事,她疑惑道:“那御医是怎么回事?”
“御医是恭亲王世子请来的。”喜宝实话实说。
顾九溟?
她微微发愣,侧头看向竹影,想在她脸上寻找答案,竹影便开口:“昨夜你被红绳缠住的时候,我情急之下发了求救信号,世子看到就赶过来了。”
原来昨晚顾九溟还亲自来了,不仅如此,还特意去宫里请了御医。
她知道御医是专给皇宫贵人看诊的,顾九溟连夜请人过府,只怕也是大费了一番周章。
只是他为何要如此关心自己...
不对,他不是关心自己,是关心他曾经的同窗江楚杰。
“我大哥怎样了!”想到替她挡了一刀的江楚杰,她急切发问。
喜宝笑着安抚,“小姐放心,御医也给大少爷看过了,他虽失血过多,却没伤着要害,过阵子便能康复了。”
“哦.....那御医.....”
“那个御医是自己人,他绝不会乱说话。”竹影知道江希月在忧心什么。
江希月略微放心,起身道:“我大哥在哪儿?我想去看看他。”
“他不在将军府,”竹影将她按回榻上,“公子把他带到别的地方去了。”
“啊?”
“你放心,公子把他安置在一个很隐秘的地方,那里有专人负责他的身子,等他什么时候戒了药瘾,就能回来了。”
江希月做梦般听着这些话,忽然又想到,那祖母这边该怎么交代。
正要问出口,喜宝又抢着说,“小姐放心,世子已经派人去向老夫人回禀,说是督查司有个案子要请大少爷帮忙,请他离府数月,忙完了再回来。”
“......祖母信了?”江希月微微吃惊。
“当然信了,毕竟是世子的金口玉言,老夫人不仅信了,还特别高兴,她说大少爷这回终于想明白了,这是在往仕途上使劲儿呢。”
喜宝绘声绘色,“老夫人还说,这事儿终究是多亏了小姐您。”
“我......”江希月越听越离谱。
“是啊,就是因为您得了个皇上亲封的宫正,这官儿比江二老爷的品级都高呢,这将军府里除了将军,就是小姐您官儿最大了,所以定然是这个事儿刺激了大少爷,大少爷才支棱起来了。”
江希月哑然失笑,没想到顾九溟不仅救了哥哥,还给了他十足的体面,顺便把祖母哄得这样高兴。
此人的本事真不小。
他心思缜密又细致,在昨夜到今晨这么短的时间内,不声不响安排好一切,又事无巨细,面面俱到,此刻她竟无半点儿需要操心的了。
猛然间她又想起一事,难道昨夜是顾九溟将昏迷不醒的自己抱来的吗!
所以梦是真的?
念头刚起就被她强压下去,不会的,不会的!
顾九溟如此爱洁,她昨夜脏污不堪,身上还沾满了鲜血,大人绝不会触碰她的....
胡思乱想间,腹中突然传来不合时宜的声音,喜宝捂着嘴吃吃地笑,“不怪小姐饥饿,现在已是午时了。”
江希月恍惚中望着窗外,自己睡到了午时!这可是重生后从未有过的。
不仅如此,重生后她几乎夜夜会做噩梦,昨晚却没有。
从前醒来,屋子里再暖和,她身上也是冰冷的。
可今日醒来,她觉得身体里多了一丝暖意。
就好像一个在冥界行走的人,长期阴寒湿冷的身子里,突然注入了阳气。
从头到脚都暖融融的。
经历了昨晚,她比任何时候都渴望曝露在阳光下。
“我们把午食搬到院子里去吃吧。”她提议。
*
百花苑的后院比逍遥居大了三倍还不止,沿着碎石铺就的小径蜿蜒前行,穿过花香四溢的庭院,又绕过一座石桥,飞檐翘角的楼阁便出现在眼前。
三个坐在亭中,将食盒里的饭菜一样一样摆出来。
青卜炙羊肉,鲜笋烩冬菇,糟鹅掌鸭信,红油素肚丝,人参乌鸡汤,外加一壶温着火的小吊梨糖水。
白玉的瓷碗里盛了二红饭,这是用去皮大麦搀着赤豆合煮而成的。
煮这些东西费时费力,喜宝不知几点就起床开始折腾这些了。
江希月眼角有些苦涩,喜宝却看着她笑,“小姐别光顾着看,快尝尝呀。”
竹影早已不客气,拿起筷箸就吃,脸上的神情满是餍足。
江希月眉目舒展,此刻艳阳高垂,微暖的春风轻轻拂面,捎来园中淡雅的花香,她心里通透轻盈,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屋檐上,照旧趴着两个人。
暗三捏着张酥饼对暗四说:“你说我俩明明是负责保护王妃的,怎么会被调到这里?
这将军府到底有什么古怪,比王妃的安危还重要?”
“你不知道啊!”暗四目不转睛盯着下面,“昨晚暗五一回去就病倒了。
连暗六那个爽快人,也变得闷闷的,谁问他话都不搭理。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啥事。”
“还能发生啥,肯定是大案特案要案呗,”暗三掏出水袋灌了一口,“要我说,世子应该是想提拔咱,咱俩这回好好干,你就等着升职吧。”
“你还能升得过暗一暗二?”
“想想,想想总行吧!”
......
午食过后,两个小丫鬟端来了茶水,江希月觉得胃里舒服多了,嗓尖的火热也不再难耐,声音圆润了不少。
三人静静喝着茶,江希月向来待她俩亲厚,她们住在一个屋檐下,同吃同住,同甘共苦,江希月常常想,若自己有亲姐妹,大抵也是如此吧。
江希月看着她们,决定坦白一切。
屏退两个小丫鬟,她再三呼吸,鼓足勇气开口。
“关于昨晚的事,如果你们有想问我的,现在就问吧。”
那两人没有说话,江希月疑惑道:
“你们没有要对我说的吗?”
喜宝反问:“小姐,我们应该说什么呀?”
怎么是应该说什么,不是应该你们想问我什么吗,江希月一头雾水。
竹影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唇角微微扬起,眼睛斜睨着她,就是不说话。
江希月觉得她这样子有点眼熟,像谁呢。
对了,像她阿弟,有点儿欠揍。
直到卖够了关子,竹影才慢吞吞放下茶盏。
“你别把我们当傻子啊。”她悠悠道。
“刚来的时候,看见你那一屋子符箓,我以为你是只妖,被哪个大师镇在这儿了。
后来发现你这人心肠软,还挺有侠气,倒比谁都像是个人,我就琢磨着你大概是个抓鬼的。
但是经历了昨晚,我才知道你到底有多菜!
我估计你只是一个可怜巴巴的、能看见脏东西的人吧。”
这一番话听着像骂人,江希月却想哭,但她哭不出来。
这么说,竹影早就看出来了,那岂不是,顾九溟也早就看出来了。
她还天真的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
她真是个拙劣的戏子。
竹影似乎猜到她心中所想,“这些事我从没跟公子说过,不过你放心,以公子的聪明才智,他早晚能猜出来。”
江希月哭笑不得,这是安慰么。
喜宝也在一旁偷笑,“小姐,奴婢也早就猜出来了,只是从来不说,我怕您心里难过。”
身边最亲近的两个人,原来早就发现了她的秘密。
有些事不需要过多解释,相信你的人,无论何时都信你,都站在你这一边。
好像一路走来,身上承受的重担,有人可以分享,还愿意替你保守秘密,而且绝对忠诚。
这种感觉,还挺不错的。
江希月缓缓呼出一口浊气,神思又清明了不少。
她又想到一件事,“喜宝,昨晚那个小女孩的声音,你好像认得。”
喜宝莫名吓了一跳,呆了半晌疑惑道:“小姐......那是你自己的声音啊!”
“我的声音?”
喜宝点点头,“那是你小时候的声音,那年我刚来,您只有六岁大,我还记得您那时候的声音呢。”
“昨晚就是那个声音!”
江希月好像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从头顶心到脚后跟全部凉飕飕的,后背的冷汗也渗了出来。
日头倾斜,一束阳光泻入亭子,她手中端着热茶,身上披着狐裘,可这些暖意她都感觉不到了,她只觉得寒意逼人。
有一个可怖的想法在她心里升起来。
喜宝还在滔滔不绝,“说起来,小姐您小时候确实和大少爷最亲近了,他还答应您,要在老夫人院里的松树下给你扎个秋千。
只可惜后来您就被关了起来,大少爷也渐渐变得不学无术......”
“你怎么了。”竹影发现江希月有些不对劲,她的脸色比昨晚昏迷时还要苍白。
“我.....没事,”江希月低垂着眸子,似乎受了些打击,“我只是需要些时间来消化这些事。”
这几日接连不断的发生各种事情,她确实有些应接不暇,前世的案子刚刚接触到一些眉目,将军府里就开始闹鬼,还不止一只。
是她高估了自己,并不是所有的鬼都好惹。
她想起了盛夫人身上的那一只。
沈小樱只是吸了江楚杰几日的阳气,就厉害到如此地步,盛夫人身上那只鬼已经跟随了她多年,法力应该更加惊人。
看来她不能轻举妄动,得想些别的法子才行。
或许该去请一些高人相助.....
正胡思乱想间,竹影挑眉问她:“还能走几步吗?能走我们就回自己院子去,公子说把东西堆那儿了。”
江希月迷迷糊糊抬起头。
“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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