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偏殿

仪秋宫东邻蓬莱岛,南近太液池,从方位上来说,占尽了优势。

皇后娘娘当年为贵妃时也曾住过这里,还在仪秋宫的前殿跪听了册封为后的圣旨。

都说这个宫殿养人,宜妃被分到仪秋宫时,还有一堆人嫉妒,她自己也暗自欣喜,以为沾到了贵气。

可现在却不这么想了。

她与张昭仪拉着手,局促地站在偏殿院子门口,紧张地盯着院里那个正在到处东张西望的女宫正。

宜妃心里七上八下,脸上的表情也是一言难尽。

不知该不该信任这个新来的女官。

督查司什么时候,也管起抓鬼之事了。

江希月在院子里来回走了几圈,经过她们身边时脚下带起一阵风,“就是此处闹鬼吗?”

两人又是一哆嗦,张昭仪抖着腿,“宜妃娘娘,我想先回去了......”

宜妃扶着她,嘴角也抽搐,但好歹她的位份高些,大场面也见过不少,她强自镇定地拍了拍昭仪的手,“你再陪陪本宫......”

接着转向江希月,“快半个月了,每日太阳下山后,这屋子里面就会传出哭声......

那,那东西一边哭还一边喊人名字,喊的全是仪秋宫里的人......好像,好像认识我们。”

宜妃越说越怕,“到了昨天,竟是白日里也哭上了。

而且,那些被叫过名字的宫女,都得了怪病。”

没被叫到的也整日提心吊胆,担心很快就会轮到自己。

一时间这仪秋宫里人心惶惶,个个有如惊弓之鸟,度日如年。

“江宫正,你可有什么好法子?”宜妃露出求助的眼神。

江希月正欲作答,一片乌云飞来,恰好将日头遮住,院子里倏地幽暗下来,凉风涤荡而过,深色的树影婆娑,枝叶簌簌作响。

檐上的黑鸟突兀地怪叫了几声,四周空气冷而薄,气氛变得阴森起来。

宜妃强忍着体面没有撒开双腿疯跑出去,只是把下唇咬得白里发青,张昭仪几乎跌倒在地。

江希月凝神细想,这院子很干净,看来那只鬼藏在了偏殿里,她得进去看看。

想到此处便从胸前的侧袋里掏出一张符箓,这是临出门前喜宝塞给她的,怕她在外头行走又遇见脏东西。

或许因为身上带着这个,才看不到鬼怪现身。

她走到宜妃身边,将符箓递给她,扯唇浅笑:“娘娘,请您替我收好此物,等下我再来取。”

言罢,她毅然转身向内殿走去。

宜妃娘娘见她胆色惊人,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她身影快消失不见了才犹豫着高喊了一声:“那我在院子外面等你啊!”

“你可千万要当心......”

江希月向后摆了摆手,没有回身,用力去推那扇紧闭的大门。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一条缝,这扇木门有些年头了,粗糙的木渣滓不断往下掉,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里漆黑一片,这偏殿的位置不好,原本就在仪秋宫最北面,又坐西朝东的,院子里那几棵古树几乎将全部日头遮住,一旦过了辰时,阳光就再也照不进来。

地上倒着一盏灭了的油灯,自从发现闹鬼,这里应该就再也没人来住了。

她在窗边找到半截蜡烛,用火折子点燃后,勉强能见到内殿里的布置。

这里一看就是宫女住的地方,陈设很简单,唯一贵重的是一面彩漆屏风,只是边角的色泽几乎磨尽了,大概是主子用过的,赏给了她们。

厢房左右各有一个卧室,里头是一溜儿的大通铺,横过来能睡五到六人。

刺鼻的霉味儿越来越浓,混着潮气渗入骨髓。

她举着蜡烛从一个屋子穿到另一个屋子,并没有发现异样之处。

走到最北的位置,透过紧闭的棱窗向外看,发现后头还有一个院子,院中杂物堆积,连个落脚处都没有,她收回目光,继续住四周打量,连檐角与房梁都没有放过。

还是没有半个鬼影。

她心里不知是失落还是庆幸。

索性下次再来,下次准备得再充分些,她收起脚步,慢慢往来处折返,开始思索要如何与宜妃交代。

此时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她绕过屏风去看,内殿的大门被人关上了,她记得进来时,特地将门虚掩着。

她心里蓦地凉了半截,谁会这样做,难道是有人在故意捉弄她。

她着急地用力去推,只听得‘啪嗒’一声,门栓直接落入锁扣。

这下子前门被彻底锁死了。

任凭她再大的力气,也推不出去。

她被孤立无援地关在了这个陌生阴暗,潮湿发霉,传说中正在闹鬼的偏殿里。

冷风灌入门缝,横冲直撞向北边而去,呜呜呼声像有人在哭。

又像在嘲笑,笑她不自量力。

她额头渗出冷汗,后悔不该如此着急,没了解清楚就自告奋勇过来抓鬼。

现在反倒被困住了。

想是这样想,若是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样做。

因为宜妃,是她要接近的人。

那日在大昭寺偶遇丞相夫人后,她就让竹影去暗自打探消息,竹影每日买完早点,就会去蔺府门口蹲守一阵,与那些出府的下人们套套近乎。

还真打听出一些消息。

据说丞相夫人来自太原阮家,年少时与蔺公子一见倾心,从此远嫁京都,过上了深居简出的生活。

她没有闺中密友,也不爱那些个宴饮诗会,身边能接近她的人不多。

但在她没疯之前,听说和自己的胞妹关系甚好,她胞妹十三岁那年曾被阮家送来京都参加选秀,当时就住在蔺相府中。

那年据说是年纪太小,没有被皇上留牌子,两年后阮家又将她送来,太后娘娘做主册了良悌,从此伴君左右,现已荣升四妃之一。

也就是现在的宜妃。

江希月在凤仪宫外犹豫多时,前日沈小樱已让她见识到厉害,她深知自己能力不够,一身的伤还未痊愈。

可这次的机会实在难得,若能成功,就能让宜妃欠她一个人情,将来更有了名正言顺接近丞相夫人的理由。

所以她还是硬着头皮过来试试,或许这只鬼,能同她讲讲道理。

想到这里,她将心态放平,无论如何,不能先乱了阵脚。

人一旦冷静下来,思考就变得清晰起来。

从刚才的情况看,仪秋宫上下没有一个人敢进到这个院子里面,那么关闭大门这件事,必定不是人力所为。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这只鬼并不急于现身,也没有刻意吓唬她,这说明......

这只鬼对她没有恶意。

或许此时鬼也在暗中观察着她。

所以她一定不能在此时泄气,反而叫鬼占了上风。

她屏吸凝神,在黑暗中来回走动,细心留意每个角落。

走到第二个来回时,窗外的树枝不知被什么拉拽,猛然间狂摆起来,她感到后背发凉,有什么东西快速过去了。

她知道,对方要现身了。

江希月将手慢慢移至胸口,她出门前偷偷将心经带上了。

吃一堑长一智,她这次进宫也是做了十足的准备。

垂眸暗暗祈祷,希望这次遇上的鬼,能稍微正常些....

但很快她便知道,这终究是妄想。

面前站着的这一只,是她自见鬼以来,看过最可怖、最悚人的一只。

它没有脚,不是说它漂浮着,而是它漂浮着的身子没有脚,甚至没有腿。

再往上看,肩膀两侧的袖口也是空空荡荡,里面没有手臂。

脖子以上就更渗人了,那张勉强能称之为脸孔的地方凄惨苍白,空空洞洞。

她之前对空洞这个词语,没有很深的概念,现在终于算是见识到了。

这张脸上没有眼睛,没有鼻子,甚至没有耳朵,不止如此,它两边的嘴角被人用厉器狠狠割开,狭长恐怖的裂口从左耳根一直延伸到右耳根。

撕裂的嘴角像个大大的笑话,耷拉在这张比骷髅还恐怖的面皮之上。

光秃秃的脑袋上几乎没有头发,但很明显,那头发是被生生连着头皮一起扯掉的,大块的丑陋的血坑暴露在外,几根幸免的长长枯发稀疏垂下。

很难想象,这只鬼生前遭受了怎样的酷刑。

江希月头皮发麻,不由自主后退了几大步,那鬼静默片刻,又向她飘近了几步。

江希月心跳剧烈加速,心中在疯狂呐喊。

后背快要贴上屏风,此时已经避无可避,她的手按在胸口上,隔着外袍摸到了经书,稍稍心安,但额上的冷汗却依旧涔涔沁出。

那鬼开口了。

“你不要怕。我不会伤你。”裂开的口子阴森森道。

“你身上有厉害的东西,我动不了你的。”

它漆黑空洞的眼眶里没有眼珠,鼻子也只剩下两个朝天的孔洞,江希月甚至不能确认它是否在看着自己。

虽然这只鬼比其他几只鬼都有礼貌,可是单从视觉来看,望之令人毛发耸立,几欲干呕。

在这漆黑一片,阴暗潮湿,又无法逃脱的密室里,她第一次怀念前世无忧无虑的自己,怀念那些看不见脏东西的日子。

尤其怀念刚才与顾九溟一同乘坐的那辆温暖如春、香气四溢的马车。

鬼看出她的恐惧,默默转过身去,背对着她说话。

“是不是我的样子太吓人了,”她长长哀叹一声,“铜镜里照不出我的样子,但我能想象得到。”

这鬼是个女人,声音暗哑粗糙,破啰般难听的音色断断续续。

江希月拼命压制住胃里翻滚的不适,她告诉自己这只鬼没有恶意,这是目前最好的消息。

“你......你有何冤屈,为何日日在此哭泣。”她壮着胆子问。

“谢谢你问我。”女鬼背对着她,似乎很有教养,“如果你愿意花一些时间听我说,我可以慢慢告诉你。”

“......你先说说看。”

只要看不见那张脸,江希月还是能勉强接受这个声音。

“我叫流霞,隆启二十二年入宫,那一年,我十五岁,圣人喜爱我的颜色,给我赐名流霞,他说:‘寻芳不觉醉流霞’。”

流霞是个好名字,相传它是神话里的一种仙酒,每饮一杯,数日不饥。

江希月思索片刻:“看来圣人很喜欢你,所以……你是前朝的妃嫔?”

那鬼嘲讽一笑,“并不是,我到死也只是一个卑微的宫人。”

停了片刻,她愤恨道:“轮争宠,谁又能比得过孋姬,圣人前日才给我赐名,隔日她便将我讨了过去。”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怨毒。

“从那时起,孋姬日日折磨我,每当圣人来她宫里,她就命人将我手脚困住,扔在下人们的茅房里。

为了怕我叫出声来,引起圣人怀疑,她将滚水灌进我的喉咙,生生把我的嗓子给弄哑了。”

江希月心惊,这手段还真是毒辣,难怪人人都说这宫中不是人呆的地方。

“后来她又将我关在一间密室中,一不高兴就鞭笞于我,直到那一天,我终于被解救出来。”

“是谁救了你?”江希月忍不住发问。

“是新皇顾禀渊,他不仅救了我,还派医工给我治嗓子,第二年我便能开口了。”

江希月大吃一惊,她竟然敢直呼皇上名讳。

鬼虽背对着她,却好像能看见她的表情,“你无需惊讶,说起来,我还是大晋的功臣呢。

皇上的名讳我自然叫得,再说了,我都已经死了,还理会这些个忌讳做什么。”

江希月深深锁眉,既然是功臣,又怎会落得如今这个下场。

“那你是怎么死的?”

鬼的身影微微一颤。

破啰般的嗓子像尖厉的指甲划过冰冷的硬石。

“都怪我做错了一件事,一件令我后悔终身的事。”

李商隐《花下醉》

寻芳不觉醉流霞,倚树沉眠日已斜。

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

流霞,是神话传说中一种仙酒。《论衡·道虚》上说,项曼卿好道学仙,离家三年而返,自言:“欲饮食,仙人辄饮我以流霞。每饮一杯,数日不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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