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了顾九溟,她才发现自己怀里那瓶药,还是没能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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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金吾卫护送她们一路回了将军府,看着喜宝扣开大门,江希月走了进去,他们才离开。
子夜的街巷尽头,角落里缓缓驶出一辆马车,一双涂着艳红蔻丹的纤纤玉手掀起珠帘,声音慵懒,“就是她吗?”
她在问马车里的另一人,那人恭顺回答,“是的,殿下,就是她。”
“哼。”珠帘猝然被放下,珍珠玛瑙撞一起,跳动不停。
“竟如此普通,”那慵懒的声音里带着不屑,“回吧,多看一眼都是污了眼。”
车轮滚过青石板路,咯吱咯吱渐渐走远了,地上留下一串长长的车辕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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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了灯以后,江希月还是睡不着,今夜月明星稀,她挑开半截纱帘,月色透过窗棱照在南缃色床帐上,映出院子里那棵树的倒影,晃着眼的,是那树枝上挂的四方灯笼。
她望着灯笼,眼里全是那人的脸,那人的眼。
她翻了个身,然后又翻回来,这样来回几次后,她从枕下摸出些东西,月光亮了一瞬,把那东西照得清楚些。
是三个木头做的小人,脸上用彩笔描绘了五官,唇角上扬,眼睛弯弯。
她净白的手指轻轻抚过木人。
你们在那儿过得还好吗?
身上疼不疼?
能不能来一次我梦里。
我想你们。
今日上元节,你们有元宵吃吗?
我在这边吃了。
很好吃。
阿爹......
你说......
我可以动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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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六日。
江希月是被吵醒的,喜宝端来热水正想替她允面,忽然惊道:“小姐你的眼睛怎么了!”她放下水盆,拿来小铜镜,镜里照出的女子睡眼惺忪,眼下一片乌青。
“大概是我昨夜没睡好......”江希月放下铜镜揉揉眼睛,“外面怎么那么吵?”
喜宝绞干帕子,“竹影刚刚在外头抓了个小贼,两个人打起来了,小姐莫怕,奴婢已经把门插上了。”
“小贼?”江希月一边洗漱一边好奇地向外张望。
“其实......也不是小贼,”喜宝吞吞吐吐,“是......二少爷。”
二少爷是谁?江希月脑袋还有些迷糊,外面的声音已经传进来,“我承认打不过你总行了吗?”是个直愣愣的男子声音,江希月觉得有些耳熟。
“江......江希月,你在吗?”那人远远地喊。
江希月披上外衣,快步走到窗子前,竹影的剑架在一个人的脖子上,那人满脸不服,昂着脑袋干嚎:“江希月,我今天不是来找事的,我是来……道歉的。”
“你不接受也没关系,反正我的心意到了,我问心无愧了。”
“你,你赶紧叫这个力气大的丫鬟......放手......唉哟......”
“快说,你鬼鬼祟祟到底什么目的?”竹影冷冷问,手上的剑又重了些。
江明远腿软了几分,“……你有话好好说,怎么这么不信人呢。”
“哼,你们这些人,满嘴谎话,我信你个鬼!一大早在外面偷偷摸摸往里看,你想搞事情,先问问姑奶奶手里的剑答不答应。”
“你......”江明远涨红了脸,觉得怎么都解释不清了,此时屋门被推开,江希月走了出来。
“你真是来道歉的?”她问。
她已穿戴整齐,头发高高梳起,身上是妥帖的官服,她原本肤色就白,这老气横秋的颜色竟也让她穿得气质如华,容光鉴人。
江明远呆了一瞬,有些心虚,竹影放开了他,把剑慢慢插回剑鞘,抱臂在一旁冷眼看着。
“其实......”江希月的声音柔了几分,“为人子当以孝为先,你为母鸣不平,本也无错,只不过......”
她没再说下去,可江明远知道,他那天就想明白了。
他是庶子,可这将军府的主母是他亲姨,祖母也待他亲厚,从小到大,他都走得顺风顺水,从未受过半点苛责,因而他也不觉得自己是庶子这件事,有任何不妥。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以为娘亲谦虚内敛,恪守本分,那天真的给了他很大打击。
他不明白娘亲为何要对这个嫡姐抱有如此大的恶意。
难道是因为他自小被送进族学,长期不在府中,因而错过了许多事情。
但无论如何,娘亲这样做确实错了。
错了就该认。她如今已被禁足,又被关过一夜大牢,按理说也受罚了,可他那日气势汹汹带着家丁过来威胁她,还仗着有理顶撞了祖母,也是做错了。
祖母那里,他已去领过教训,现在只剩下她了。
原本几天前就该来,可她经常不在府里,他找借口从族学回来两次,都没遇上。
昨日上元节,他等到很晚才见她回府,想着太晚了就没来打扰,但今日一早她又要出门,他赶紧过来,到了门外却有些踯躅,谁料这个武艺高强的丫鬟突然出现。
他真不想承认自己......技不如人。
“不管你们怎么想,我就是诚心诚意来道歉的!好了,现在我说完了,我要回去了。”
他有些垂头丧气,径直走去了院门边,突然停下来,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转身道:“这是早上我在门房看到的,我替你拿过来了。”
喜宝上前去接,是一个朱色信封,江明远再无多话,推了门要走,背后的人却叫住了他,他狐疑回头,看见江希月温柔一笑。
“盛姨娘还是做对了一件事,她把你从小送进族学,让你学会了为人处事之道。”
她顿了顿,“你要好好学,将来定能成为一名端方君子,受人敬仰。”
江明远心尖微震,这些话从未有人对他说过,母亲和姨娘只劝他考个功名,祖母希望他有朝一日能继承父亲官职,再不济也得谋个仕途,振兴门楣。
这偌大的将军府,未来好像都压在他一人身上,他自小不敢耽误时间,冬学夏学,一天假也不肯请,病了也从不对家人说起。
而他自己想要什么,没人关心过,这个被大家唤作妖孽的嫡姐却是第一个对他说这句话的人。
她说的没错,他内心仰慕蔺丞相,就想成为他那样的当世大儒,为人端方,君子如兰。
“谢谢......”他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两个字,脸变红之前,已经怯懦地推门逃走了。
两个丫鬟都笑起来,江希月却没有笑,原来心术不正的母亲,也养得出如此端正的孩子,她皱眉,可那江宜妍是怎么回事。
“小姐,快看看这是什么?”喜宝把信封举到她面前,江希月拆开封皮,里头是张粉色的纸笺,写了两行简短字迹。
“这是个帖子,邀请我明日去参加一场赏花宴......”江希月感到惊奇,她没有任何朋友,也没在贵女圈里冒过头,怎会有人邀请她。
而且是明日,这也太急了。
“是谁下的帖子?”竹影问。
江希月仔细看了下落款,“是......安国郡主。”
完全不认识。
竹影若有所思,江希月疑惑道:“你知道安国郡主是谁?”
竹影点头答:“她是先皇后的侄女,皇后生前很宠她,特意为她向皇上请封的郡主,先皇后去世后,她又仗着太子的权势在京都贵女圈中极为跋扈,直到太子自请离京,她才消停了几年。”
这郡主听起来不太好惹,可她为什么要给自己下帖子?江希月想不明白。
竹影欲言又止,脸色讳莫如深,“我劝你还是先问过公子,他同意了你再去。”
江希月心领神会,收起帖子,那就去问问他的意见吧。
可顾九溟却不在督查司里,她打发人去大理寺问,人回来说他也不在那儿。
难道他又进宫去了,她满心疑惑,再等等吧。
就这样一直等到了申时。
江希月放下毛笔,捏了捏酸胀的手臂,活动了下手指,看见堆积的文书在慢慢变少,心里松了口气,昨日说是给她休沐,可该做的事情还是一件不少,全部积压起来了。
一个年轻的司直走过来替她整理那些已经完成的文书,他随意翻阅了几下,发现她的批注清晰明了,字字珠玑。
每日督查司从各处搜集来繁复资料和数字经她这样一整理,不但化繁去简,还突出了重点。
她在那些或许可疑之处全部增加了标注,这样一来,大人每日查阅公文的时间,就能大大缩减,效率提高了,他们这些官员也能早些归家。
这个新来的女宫正,还真有些本事呢,他偷偷瞧了江希月一眼,她刚好伸完一个懒腰,大眼睛忽闪着看他,他一个激灵,脸红得发烫,那女子却笑道:“烦请问一下这位官爷,督查司隔壁街坊可有些不错的糖水铺子,如果有的话,能不能帮我......”
帮你去买些糖水回来呗,头一回遇见打发司直去买糖水的,可他脸红心跳,根本无法拒绝。
“好,我.....去给你买。”他一溜烟跑出去了。
江希月见四下没人,又大大伸了个懒腰,脖子上的伤口好得差不多了,有些微微发痒,趁现在没人,赶紧拿出药膏擦了,她脖颈转动,似乎看到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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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宴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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