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距离我醒来,已经悄悄过去一个礼拜,期间没有一个人来看望我。
我似乎被整个世界遗忘了,包括我曾经爱女如命的父母,以及疼爱有加的妹妹。
心头涌上一股说不出的烦躁,手下意识去摸口袋,这才想起自己现在连个手机都没有。
于是,我慌忙拦住来巡房的王丽萍。
“护士长,你能借我个手机吗?”我试探性问,“就打个电话。”
她表情有刹那的惊愕,大概是没想到我会麻烦她,犹豫片刻后,才将手机递给我:“用完记得还到护士台,我还要赶着去查房。”
我点点头,手指颤抖,拨通记忆里打过无数遍的号码。
“嘟”的几声,陌生男声从里面传出:“喂,你哪位?”
这显然不是父亲。
我有些慌乱,深吸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您好,请问,汪建国在吗?”
“不认识,打错了。”对方听完就要挂我电话。
“等一下,您这个手机号…”
我想拦住他,可话音还未落,电话那头的男人已经开始喋喋不休地抱怨:“我又不是 10086,你们怎么一个两个都要找汪建国。”
你们?除了我,难道还有谁也在找他?
我想要再问,但对方“啪”地用力挂断了我的电话。
再回拨时,那头已是忙音。
*
去护士台还手机时,只有一名叫黄莉的小护士,在值班。
她拉着一张脸,用力敲击键盘:“这些人名怎么写得都跟鬼画符似的。”
我好奇凑近,她正在往电脑上录入‘进出人员信息’。
方条长桌靠我的一侧,摞着半尺高的纸质版登记簿。
“黄护士,之前来过医院的人,你这边都能查到吗?”我心里升起一丝期待,或许可以查到父母现在的号码。
“查倒是可以查,但是只有近三年的。”她面露难色,“纸质版数据都存放在仓库里。这么久了,恐怕连神仙也难找。”
我不甚在意,点点头,三年时间足够了。
她俯首认真查起来,中间还反复和我确认姓名。
再次抬眸时,眼底多了一丝怜悯:“没有诶,一个人都没来看过你。”
“啊——”我脱口而出,失落,诧异和不甘交织,“这不可能!总得有人给我缴费吧?”
黄莉被我拍桌子的声音吓得面容大变,原本同情的脸,一时间连眉眼都冷下来:“你冲我嚷嚷什么劲?你有本事跑财务科闹去呀?为难我,这一天天,都是些什么人。就因为我是护士,所以天生欠你们吗?”
最后一句话,她是吼着喊出来的。
我不想和她争吵,没再解释。离开时,还听到她在喃喃抱怨,也不知道是对谁不满。
“这破工作,谁爱干谁干去。读了这么多年书…”
成年人的世界,果然是钱难赚,屎难吃!
*
病房里,二号还保持着我离开时的样子,整个人懒洋洋卧躺在病床上,身后塞了个淡紫色的娃娃靠垫。
靠垫朝上的两个角,羊绒毛线编的辫子,模样可爱。娃娃的嘴,笑得咧到了耳后,哪怕被她瘦小的身体压着,也难掩喜悦。
这东西和她的气质实在不符。
不知道是谁送的,看着有些年头,但她似乎格外珍惜,睡觉时都抱着不离身。
自动升降的小桌子,呈45度角倾斜。二号手很自然地搭在上面,指尖轻触面前的电脑,墨黑色的外壳,没有logo,看样子有改装过。
她并没有发现我的靠近,整个人全神贯注,指尖灵巧敲击代码。
机械键盘的青轴,在被她用力按压后,发出了沉闷的“咔嚓”声。
“二号,咱们再聊聊呗!”我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转身的刹那,被挡住的半边屏幕也呈现在我眼前。
这是一个诡异的论坛,页面设计得极其阴森。
黑魆魆的背景中央,一个硕大狰狞的骷髅头,撕开半边脑袋,而原本该是窟窿的眼框骨里,居然开出了血色的彼岸花。
毒烈嗜血的花朵里,吐出死亡的信子。在红与黑地碰撞中,勾勒出一行极小的血字。
我眯起眼才看清:Hannibal’s meal。
什么?
汉尼拔的饭!
霎时惊悚的气氛,变得喜感。
我一整个没绷住,低笑出声。
她抬头,顺着我的视线看去,皱起眉,一把将电脑合上,厉声道:“想聊什么?你不是‘什么’都不记得吗?”
‘什么’两个字,被她刻意拖长,听上去,重而沉。
我挂着笑意,讨好道:“说说你的事呗。咱们都呆了一个礼拜,我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
我用余光扫了眼她床尾的号码牌,
蓝色号码牌上大写的“二”字,带着点落寞,就像我此刻的心。
私立医院的病房里,环境清雅。
哪怕是三人间,设计也毫不含糊,精巧得同时,最大程度考虑了舒适性。
我和二号被安排在东南角,一号叶莹则在我对面。
每天早上,王丽萍进门,都会从右边巡视到左边,从一号点名到三号。
其他人喊得都是名字,二号报得却是床号。
我很不理解。
名字这个东西,说重要不重要,说不重要又格外重要。就好比,我叫汪宝宝,名字虽然俗气了些,但我却从没想过要改名。
因为改名容易,改命难。我这个名字,恰好是为了改命。
一位高僧曾在我出生时,断言我活不过二十一岁。因此,父母从小就很溺爱我。我不想读书就可以不读,不想上班也可以不去。
他们把所有栽培的心血,都放在妹妹身上,让她从小就上各种兴趣班和学习班。哪怕早早在同龄人里脱颖而出,也依旧不满意。
我曾经龌蹉地以为,妹妹会因此恨我,但是没有。
她只是在难过时,偷偷跑来抱住我:“姐姐,我好羡慕你!”
我并不是个擅长安慰别人的人,于是每次都只能重复些相同的话:“等我过完二十一岁生日,爸妈就不会再逼你。到时候你姐给你遮风挡雨。”
她总是很信任我,任凭我如何胡扯,也会笑嘻嘻应道:“好,我等着!”
我们明明是彼此最亲的人,这破碎的十年,把我们拉得好远,远到她终于不愿再见我了吗?
她还是讨厌我了吗?在我这半死不活的十年里。
我莫名就很想知道二号的名字。也许是因为同病相怜,也许是因为我们都失去了亲人。又或者,我只是单纯羡慕,羡慕她可以清楚原因,而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有些事情,知道亦或是不知道,不知是哪一种更幸运一点。
二号听完我的话,人整个僵住,脸唰得变白,好看的吊梢眼里满是愤怒:“我没有名字!”
我愣怔在原地,被她突如其来的反应吓到,一时间忘记反应。
四周变得死一般寂静。
沉默,良久的沉默后,对面的叶莹出声,打破了我的尴尬。
她靠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缓缓摘下耳机:“耳机没电了,看直播,不介意我外放一会儿吧?”
眼神很真挚,显然并没有意识到我们之间的诡异气氛。
“不介意。”我松口气,快步走到她跟前坐下,然后又假装不在意,瞟了眼二号。
她的脸上已经恢复往常得漫不经心,整个人都埋在电脑后,只是,我久久再未听到她键盘的“咔嚓”声。
“让我们欢迎今天做客《第一财经》的嘉宾,亨通地产的董事长董益民先生……”
视频里中年发福的男人,有点眼熟。
董益民?
我曾经在娱乐板块看过他名字。
对,娱乐版块,不是财经。
那是2013年的中国企业家峰会,他在入场时被主持人问道:“董先生,您白手起家,一直是年轻人的榜样。今天我斗胆帮大家提个问,请问,您认为当代年轻人,是应该先成家?还是先立业?”
原本以为会得到一句场面上的客套话,结果却是被塞了好大一口狗粮。
他深情款款望着身旁的妻子,柔声说:“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就是能拥有像唐盈这样的家人。”
说话时,唐盈也抬眸看他,满目爱意。
画面里的他们被网友定格,画出一个漂亮的爱心。然后,董益民浑厚低沉的声音从视频里传出,一字一句扣动着当代年轻人尘封已久的内心。
“如果你们觉得,我现在的事业还算成功的话,那么你们就应该相信,家庭和事业,从来都不是对立的关系。”
当天#我又相信爱情了# #总裁的眼里有星星#等词条迅速霸占宏博的热搜榜。
网友们说这是王子和公主的婚礼,是普通人遥不可及的爱情。
而现在,直播里的董益民,被主持人冷不丁问道:“我看您今天还带着行李,是在我们泉州还有其他行程吗?”
停顿后,她似乎又觉得不合时宜,补了句:“近些年,咱们泉州的旅游业很是兴旺,您肯定也是慕名而来。”
“不是。”董益民似乎并不打算隐瞒,“我亡妻是泉州人,我这次主要还是为了祭拜她。她离开我已经整整七年了。”
他目光茫然地看向主持人,语带哽咽。
原来当年一众网民羡慕的唐盈,如今已经离世。
我有些唏嘘。
“那这次,您爱女也会和您一起去祭拜吗?”
“你说爱盈呐,自从她妈妈过世后,她身体就一直不太好,这次无法到场。但是来日方长,我们总会有机会的。”
看完直播的叶莹,感慨道:“虽说董先生后面有再婚,但他的现任老婆和继子,为人都很和善,每年还会陪董先生去祭拜亡妻。反倒是这个亲生女儿,一次也没出现过。”
有钱人的秘闻总是让人津津乐道。
她越说越起劲:“之前有传言,说她被人害死了。我记得当时网友铺天该地骂,艾特官博,但亨通地产就是不辟谣。你们说,今天这个算不算是澄清了?”
“虚伪!” 二号突然插话。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参与病房里的八卦讨论,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素净白皙的脸上,划过一丝愤怒,稍纵即逝,像是我的错觉。
叶莹还在发问,二号却不打算解释,沉默着离开病房。
直到下午王丽萍来查房,我都没有再看见她。
“你们二床到底跑去哪去了?” 在巡视几圈无果后,她忍不住朝我发火,“你还有她,没有一个是省心的。”
“有空朝我发火,你不知道去查查监控啊?”我并不喜欢她的无端迁怒。
“你懂什么?你知道监控审批流程要多久吗?而且要是媒体…”
话音还未落,门外就传来急切的呼救声:“顶楼有人要跳楼了,快来人啊!”
“不好,别是…”王丽萍被吓得夺门而出,连随身携带的登记册都遗落在我床上。
“护士长!”我本能想喊住她,手却不听使唤,鬼使神差地翻开她用笔夹住的那页。
二号名字旁,赫然登记着:董!爱!盈!
所以,她就是八卦话题里的当事人,有钱人中的有钱人。
一个在传闻中社死的地产千金,一个不愿意承认自己有名字的人。
我们果然都不是正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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