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有警卫员放哨,看见沈逸后,恭敬行礼:“司令员已经在里面等您了。”
随后伸手帮忙拉开门。
这是一套三室一厅的户型,装修还保留着九十年代的风格,显然只是临时落脚。
客厅靠窗的位置,放了把龙眼木所制的躺椅。
原本靠在椅背上的男人,在看到我们后,起身直起腰板,凌厉的眼神在我脸上一扫而过。虽然没有开口,也没有佩戴任何军衔,但他目光里的审视仍然让我有种强烈的压迫感。
我小心翼翼攥紧沈逸的衣摆,整个人躲在他身后。
沈逸柔声安抚:“爸,医院的病人,有点事正好路过。”
沈父这才收回视线,示意我们去沙发落座。
我找了个最远的角落坐下,力求在剑拔弩张的氛围里减弱自己的存在。
沈父和沈逸正对而坐,两人相顾无言,面面相觑。
我甚至感觉到四周空气的凝滞,带着不和谐得诡异。两个人看上去不像亲人,反倒像是上下级。
“这个五一,我不回家。”沈逸先开口。
沈父皱眉,语气不悦:“你知道我这次是特地为你回来的吗?”
最后几个字的尾音,他说得很重。
沈逸点点头:“听妈提过。”
他没有想要展开的意思,相反眼神坚定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两个人良久都没有再开口,他们似乎都在等对方妥协。
目光交汇处,针锋相对,沈父的脸色越来越黑。
最后,阴霾被一道温柔的女声打破:“耀国,你别一见面就搞得像军事法庭一样,那是你亲儿子。”
沈耀国的眼神这才变得温柔,目光中也透露出一丝父亲的慈爱,慢慢和我脑海里那个宠我、疼我的父亲形象重合起来。
原来他也只是个嘴硬心软的傲娇,还是个“耙耳朵”。
我抑制住内心的笑,再次抬眼时,已没有初识的惧意,整个人也变得自在许多。
“吃完晚饭再回医院吧?”沈母招呼我们。
“妈,别麻烦了。我们刚刚才吃过,一会儿回医院还有事。”沈逸开口拒绝,说话时眼神却是瞟向沈父。
“行,那我去给你们洗点水果吃,难得回家一次。”她高兴地转身离开,同时,还煞有其事地拍拍沈父的背:“耀国,你也注意点,别总跟儿子置气。”
等女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沈耀国眼底的冰霜又重新覆上眼眸。
“你妈有多想你,你不知道啊?”他揉了揉眉心,语气有些无奈,“慈母多败儿。你五一过后,立刻去把辞职手续办好。去京市那边的工作,我已经帮你安顿好了,你直接过去报道就行。”
男人常居高位,哪怕刻意放柔和,但自带的威严,还是席卷而来,压迫感让听者不容置喙。
“我不想去。”沈逸连是什么工作都没听,就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那你想做什么?一辈子在私立医院当个小医生?”沈耀国语带讥诮,“初中让你回京市,你说不习惯。等高中一毕业,你就瞒着我们改填学校和专业。你说你要学医,我可以尊重你,但是,你一连五年不见人影,你妈有多担心,你不知道吗?”
沈逸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犹豫,片刻又恢复清明:“爸,我不想半途而废。”
他话音未落,沈耀国的脸上已经布满怒意:“我只是想让你换个工作,有这么难抉择吗?你去京市军医院,同样可以做现在的事,你到底在抗拒什么?”
话语掷地有声,眼神犀利无比。
沈逸执着道:“你知道我的理想不止于此。”
沈耀国不自觉攥紧拳头,手背的青筋一时间暴起:“你这些年在忙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
话音瞟到我时,戛然而止。
“你跟我去书房。”他示意沈逸。
等房门在我面前“砰”得被带上,我整个人都有些懵,因为我记忆里的父亲完全不会这样。
我爸汪建国是个俗气的男人,连带着他表达爱意的方式,也简单粗暴到没有新意。
【宝宝,爸爸给你买了仙女棒,喜不喜欢?】
【你爸我要努力赚钱,将来好让我家宝宝当啃老族。】
【咱家宝啊,不用跟别人拼命去做富一代,老爸争取让你当富二代。】
【实习太累就别去,老爸养你一辈子。】
我不知不觉红了眼眶,物是人非,悲凉至极。
“啪”一声脆响,书房里传来摔杯子的声音。
随后,正对着我的门,被人用力拉开,沈父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你再继续下去,我也保不住你。”
沈逸半低着头,整个人背对着他而立。
夕阳的余晖,透过临窗的花梨木屏风,在他脸上拓下明暗交错的光影,让他看上去颓废极了。就连他平日里宽阔的背膀,此时都像被人卸了力,第一次无法挺直,悲凉地沐浴在光线里。
虽已是四月天,却叫人心里发凉。
“有时候我总想,为什么您就是不肯相信我?”他眼神晦暗,声音发涩,“明明我从小就以您为榜样,和您一样坚持理想,为什么到头来,您还是只愿意相信自己。”
“有时候耳听不一定为真,眼见也不代表为实。”沈逸转身鞠了个躬,清冷的嗓音骤然平静,“抱歉,晚上医院里还有点事,我先走了。”
等状况外的沈母从厨房出来时,他人已经走远。
我小跑着追过去,身后传来沈母生气的声音:“就是因为像你,才这副臭脾气。叫你让着点他,就是不听,两个人见面跟斗鸡一样。”
沈父在一旁低声安抚,语气和先前全然不同,温柔得像是要掐出蜜。
果然是印证了那句话:爸妈是真爱,孩子是意外。
空军大院楼建于九零年代,附属设施并不老旧,即使放到现在也不过时,有种岁月沉淀的质朴。
楼面内墙刚被翻新过,一眼望去,洁白无瑕、一尘不染。
沈逸家在顶楼,红木扶手上下交错折叠,绵延看不到尽头。
我一路跑着下楼,脚下的运动鞋因为快速摩擦,发出沉闷的嘎吱声。
幸好出门前,没有为了追求优雅,踩上一双恨天高。
我无语,翻了个白眼,视线不偏不倚扫过墙围上方几个大字。
【军容风纪,纪律严明】。
笔触遒劲有力,倒是有几分旧时代的风情。
下最后一级台阶时,我在拐角处看到了沈逸。
他靠立在楼栋前厅的第二道大门后。
原木色的四扇折叠门紧闭,透过门框玻璃往外看,外面的景象,影影绰绰不真切,只觉得天色黯淡,万物萧条。
大厅中央的圆形顶灯,撒下柔和的光,照在沈逸身上,并不刺眼。
他穿着一件中式立领衬衫,白蝶贝扣扣到底,禁欲中带着不苟言笑的古板。
微微露出的喉结,线条分明又好看。
衬衫下是一条黑色西裤,包裹住他的大长腿。面料垂顺,自然贴合在他微微曲起的膝盖上,隐隐可以看出腿部线条,矫健修长。
他垂着头,宛若落败的雄狮。好看的瑞凤眼,被额间细碎的短发遮住。远远只瞥见,紧紧抿起的薄唇。
所以,他是在特地等我?
想到自己眼下身无分文,我内心突然涌上一丝感动:以后还是不要和他计较了。
于是,我盛满狗腿的笑意,踩着轻快的步伐,兴冲冲喊了句:“沈逸!”
再然后,我就傻眼了。
这海市的梅雨季,还真是说来就来,门外这会儿已经飘起小雨,且雨势越下越大。
敢情,他压根不是为了等我,而是没带伞,搁这儿喊救命呢?
关键时刻还得靠我。
我主动开口:“这雨一时半会儿估计停不了。要不我上楼找阿姨借把伞?”
“不用,我带了。”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把黑色折叠伞。
因为是便携式雨伞,所以伞面并不大。
我挤在他伞下,看着他露在外面的半边身子被雨水浸湿,心生愧意:“沈逸,你听过小蝌蚪找妈妈的故事吗?”
他挑挑眉不作声。
“小蝌蚪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妈妈。他问妈妈:为什么我长得和您完全不一样?你猜妈妈怎么回的?”
他扯了扯嘴角,挑眉看我,表情有些无语。
我哼唱出声:“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唱完,我眨眼,认真对他说:“质疑他,理解他,成为他,才是人生常态。你说是不是?”
他的脸霎时变得青一阵白一阵,半晌,咬牙切齿:“汪宝宝,不会安慰人,可以不安慰。”
果然是实话不中听,我有些无语,别过脸,不理他,看向伞外。
磅礴的雨滴锤击着路旁的银杏叶,发出阵阵声响,似乎要把最后一丝春意也带走。
沈逸像是特意放缓了脚步,每次当我加速将他甩在身后,他就会快走几步跟上,将伞始终稳稳地遮在我头顶。
一次,两次,三次,他始终没有跨步越过我上前。
最后,我终于兴致缺缺,不再捉弄他,任由空气里弥漫的尴尬,将我们包围。
一道好听的男音,从我耳边传来:“但还是要谢谢你。”
他声音很轻,不注意听,恍若幻觉。
我仰头侧目望向他。
路灯下,沈逸莹白的耳垂,浮过一抹可疑的红,和他一贯的肃冷表情格格不入。
果然,论起傲娇,他们还真是一脉相承。
古语云:有其父,必有其子。
*
等我坐上沈逸的车,一天的疲惫终于将我打败。
迷迷糊糊中,有人在问:“汪宝宝,要不明天先去找你朋友?”
“不要。”我呢喃,扭过头,“…因为,我没有朋友。”
梦里一开始还有点冷,到后面突然变得旭日暖阳,幸福极了。最后,我是被沈逸摇醒的,迷迷瞪瞪揉着眼睛看他。
刚刚是沈逸在问吗?那我是不是要解释下?毕竟,我并没有不合群。
大脑清醒后,我端正挺直了腰板。身上不知从何而来的空调毯,簌簌滑落到我脚边。
我慌忙捞起,团成一团,塞到身后:“呃…不好意思,谢谢你。”
然后,头也不回地跳下车,蹑手蹑脚走进病房。
也许是因为白天太累,这个晚上我睡得很香,我甚至梦到小时候的事。
梦里的我才十岁,和家人一起坐着陈旧的面包车,告别昔日小伙伴,前往新家“海城一号”。
当年的“海城一号”并不是现在让人欣羨的豪宅。老海市人里有句话:宁要旧城一张床,不要新城一间房。
但是,父亲毅然决定卖掉旧宅,他甚至为此拿出一部分生意周转的钱,全款购置一套四室两厅的大平层。
只因为政府说未来这里要建海市最好的双语重点小学,他不想让自己的女儿输在起跑线。
对于子女,他总是想要给予最好的。
我还记得乔迁那天,左邻右舍看父亲的眼神,宛如在看智障。
他们眼里的同情刺痛到我,以至于当我看到新房周围的荒芜时,异常生气,扭头就跑,边跑还边冲父亲嚷嚷:“我不要搬家,我要回去。”
最后,我是被父亲追回来的。
他跑了几里路,给我买来爱吃的山核桃:“宝宝,吃完核桃可得开心了。今天是乔迁之喜,咱们一家人整整齐齐,哪里还有比这更开心的事!”
随即,他又指着大理石外立面,克制不住得兴奋:“以后整个七楼都是咱们家。宝宝,你可以拥有一间自己梦寐以求的房间,这难道不值得开心吗?”
少年的烦恼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等我跨过火盆,吃上零嘴,搬家的烦恼早已烟消云散。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妹妹的打闹声。
她才四岁,刚学会数数,奶声奶气拨着袋里的核桃:“这颗是姐姐你的,这颗是我的。”
等数到最后一粒,她恋恋不舍地捏在手里,犹犹豫豫道:“贝贝给姐姐。”
我好笑地摸着她的羊角辫,逗她:“那你还不赶紧给姐姐。”
她猛地将核桃塞进我怀里,瘪着嘴:“哼,姐姐你讨厌,最讨厌姐姐了!”
“贝贝,你真不想理姐姐啦?”
我把剥好的核桃仁递到她眼前,她的大眼睛忽闪忽闪:“谁说的,贝贝世界第一最爱姐姐。”
说完,笑着一把抱住我的脖子,像只小狗一样来回蹭。
“真是个磨人精!”
梦里的一切都那么美好,卷着核桃的香味,夹杂着父亲的承诺,回荡在我心里。
“宝宝,你可是咱们屋考出的第一个名牌大学生。这房子旺我们,不能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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