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洲，同光城。
夏月，暴雨刚过的清晨，天色逐渐明朗，街上依稀出现几个行人。
日光拨开云层，落在行人手中的玉质圆盘上，沿着玉弧刚描出一层淡淡的光晕，就被一只手遮了住。
日光便顺着爬上这手的主人，照见一身燕颔蓝长袍，衣领袖口袍角均纹有暗金色星斗，在这将明未明的晨色中，熠熠生辉。
若有博闻的修士在此，应当能认出这是中洲太微门的宗服。
祝枝盯着玉衡琢磨了会儿，抬起头来。
就看见周身几位师弟齐齐眨巴着眼，好似路边那饥肠辘辘等待投喂的阿猫阿狗，可怜地看着她。
她一时忘了自己要说的话，应景地生出几分愧疚来。
今年师门派祝枝赴莱洲收徒，将上一代轸君的法宝玉衡交予她，法宝上有轸君“知术”的余威，是为上品珍宝，可以助持法宝之人短暂获得“知人事”的能力。
于收徒此事简单来说，就是可以给她指明方向，让她找到未来的师妹师弟。
师长临行前再三叮嘱，道是莱洲此行必有大获，要她千万留意，千万尽力。
祝枝也绝对留意，绝对尽力了。
但是……
“北斗峰那帮无耻之徒实在是——实在是、不讲武德！欺人太甚！”
祝枝一惊，讶道自己怎么突然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而后反应过来，这是樊师弟的声音。
祝枝忙道：“师弟莫急，人就在此城。”
“当真？”三位师弟同时开口，但又同时瞬间消沉下来。
樊师弟声音闷闷：“可是那闻人语、温折也是祝枝师姐带我们先找到的。”
周师弟接道：“但现在他们已经跟着昆仑弟子在回蓬山的路上了。”
樊师弟再道：“除他们二人外，北斗峰此行莱洲还收得近二十位弟子。”
于师弟接道：“有十一位都是我们先找到的。”
“……”祝枝眨了眨眼，一时语塞，干巴巴吐出一句，“实在是太不讲武德了。”
昆仑北斗峰与太微门是十四洲唯二修行辰宿之力的宗门，自古便有争锋。
此行莱洲，北斗峰携其他峰一众剑修，一改往昔作风，不与太微门守表面之仪——紧跟不舍，见人就抢。
祝枝等人每次先找到人，那一众便闻风而至，剑修拖缠，北斗峰弟子言说，以昆仑之名请新人“择良木而栖”。
莱洲地偏，乃十四洲最西的边洲，凡人最多的洲陆。因灵气稀薄，修士极少，抛去不知名的隐世大能，尽是不入流的小门派，连筑基修士都不曾听闻有过，加之未建传送阵，与其余十三洲便几乎断了往来，连玄元商会都不往莱洲做生意。
如此，莱洲人士自然甚少清楚中洲太微门与北斗峰的情况。
但昆仑不同。
昆仑乃中洲盛宗，十四洲第一大宗，无人不知，连远海之外的凡人洲陆，都有无数昆仑的传说。
北斗峰为昆仑宗下第八峰，入北斗门下，自然也可以说是入昆仑门下。
人皆有慕强慕名之心，如此两相比较，便尽弃太微而择北斗了。
而那闻人语、温折二人天赋卓绝，拥有近些年难得一见的好资质，可能不比北斗峰如今称之为天才的那位“小商君”差多少。
没能收入师门，祝枝确实深感遗憾。
但她没有几位师弟那么失落与挫败。
她曾感知到闻人、温二人并非师长所说的“大获”。
修习辰宿之力的修士，心法中有一术名为“占星术”，能够将感知到的星辰变化放大，从中获得玄妙的指引。
祝枝，在太微门此代年轻弟子中，占星术的天赋且算出众。
“丧气什么呢！”祝枝收起玉衡，心念一动，指尖便窜出一簇半尺高的火焰，轰的一声，将三位闷闷不乐的师弟惊了一跳，“好不容易甩开昆仑一众，相信师姐，这次绝对将人收入我们太微门下！”
－
玉衡虽有指示，却也非精准的追踪术，且连寻找的对象是何模样都不知道，祝枝四人在同光城绕了半个多时辰，才终于停步在一座书院外。
与城同名，是为“同光书院”。
此时正是上学时间，不少学子从四人身边经过，好奇之心不掩，纷纷报以打量的目光。
街上行人渐盛，忽有车马驶过，溅起一地暴雨后的积水，避之不及者，立时被脏了半身新衣。
却有一名高挑少女从街对面横穿来，旋身擦车马而过，轻易避开了马蹄踏起的四处飞溅的污水，扬起的槿紫裙摆在天光下如仙昙绽开，竟不沾纤尘。
“祝枝师……”樊师弟话刚出口，“师姐”二字没喊完，就有清冽的女声自身后响起，温和地打断了他。
“诸位，且让。”
祝枝下意识转过身去。
却只见得一堆高垒的卷轴，将出声者上半身遮得严严实实。
卷轴足有六七十，看似随意地垒在一对清瘦的臂弯中，一番摇摇欲坠的模样。
书院院门不大也不小，可供五人并肩，祝枝四人确是有些将院门堵着了。
“抱歉。”祝枝迅速领师弟们退散几步，为来者让出道路。
“无碍。”来者应了声，抱着小山般的卷轴快步踏入书院，槿紫身影散入风中一般，转眼便消失了。
祝枝收回目光，向院门外的守卫报上来意，并递上一封名帖。
一位守卫带着名帖去通报。
不多时，早课时间到，书院门口没有了学子的身影，院内则遥遥响起诵书之声，院长也刚好带着两位小厮出来了。
见过名帖上神妙的法术，再见书院门口几人不凡的风姿，院长对祝枝他们的“中洲太微弟子”身份已然报以信任。
寒暄几句后，便领着祝枝四人进入书院。
“几位仙师。”院长道，“现下正是早课时间，先生与学子们都在讲堂之中，不如就随老夫挨个讲堂地进行你们的选拔，可否？”
祝枝报之一笑，并无异议：“有劳院长安排。”
院长边引路边颇有些自豪地道：“不怕仙师见笑，同光城虽为莱洲最北边的小城，但我们书院却是莱洲小有名气的甲等书院，有正课讲堂十二间，学子三百来众……”
祝枝礼貌性地附和一声。
院长已沉浸入自己的吹嘘中，接着道：“往年他洲仙师前来收徒，书院几乎每回都有学子被选中。前些年还有位学子拜入了昆仑呢！”
祝枝假笑着配合道：“看来贵书院人才辈出。”
“诶，仙师谬赞！都是学子们自身优秀，与老夫的书院倒也没什么大关系。”院长谦虚道，“想必仙师此行，定能寻到贵派有缘新徒。”
“借院长吉言。”祝枝客气道。
樊师弟嘀咕：“昆仑前些年在莱洲并没收几个弟子吧，未听闻哪位是莱洲人士，想必也不是什么出色的。且今年若不是北斗峰疯了似的与我们抢，说不定一个都没有呢。”
院长的笑容肉眼可见地僵了一僵。
然而这只是个开始。
祝枝等人前来收徒，需要借用法宝太白星图来测试一个人是否具有修行辰宿之力的能力，名为“问星”。
太白星图上刻有法诀，并绘诸天二十八星宿，若测试者能够感应辰宿之力，则能够点亮星图上的一座星宿。
星图越明亮，代表资质越优秀。
而当祝枝四人带着太白星图接连在十一间讲堂问星，也不见有人能够点亮星图时，院长的脸上的笑容已经变得苦涩。
不止院长，三位师弟也接连露出失落之色。
“还有一间讲堂数十位学子呢，说不定……”院长挣扎着道。
祝枝的脸色也变得严肃了几分，让三位师弟先进去问星，自己则留在讲堂外，想了想，问道：“书院中所有杂役都已来过了？”
院长忙答：“回仙师，依您的吩咐方才都已叫来了，连食堂烧火的婆子都来过了，一个没落！”
祝枝沉默。
忽然眼皮一跳，脑中闪过一抹人影。
玉衡指示确是在书院，但她要找的人并不一定就是书院中人啊！
她望了眼讲堂中师弟手上依然不曾发光的太白星图，问道：“我等在门口见过一位紫衣少女，抱着许多卷轴入了书院。原以为是书院中人，现下看来不是，院长可知那是何人？”
“紫衣少女？”院长立时回忆起来，缓慢道，“老夫今日倒没见着什么紫衣少女，往日也没有……”
祝枝回头看他。
“不过……”院长又道，“有位簇云楼的姑娘，与授书法的先生有些交情，偶尔会来书院。穿着什么的没注意过。”
“师姐……”三位师弟走出讲堂，看来问星已结束。
而见他们这副这垂头丧气的模样，必是无所获了。
祝枝倒没多说什么，只询问簇云楼的地址后，便带着三位师弟告辞。
三位师弟不明所以，迷迷糊糊跟着走了几步，正准备询问，忽然就见祝枝抢过太白星图，身形一闪，竟径直丢下他们远去。
三人只好急忙跟上。
祝枝施了术，几息间便横跨书院，追到门口，一道槿紫身影正要跨出院门。
她忙出声：“姑娘留步！”
那人脚步一顿。
祝枝收势停了下来，快步走过去，语速也有些急促：“我是中洲太微门弟子，领师门之命来莱洲收徒。见姑娘资质不凡，想请姑娘与我们做个测试。”
那人于是转过身来。
原是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身材高挑，比寻常少女更显瘦长，长发挽作云髻，黛眉如远山，明眸若星辰，高鼻薄唇，肤白胜瓷。
看过来的目光平和温静，给人一种淡而不冷的感觉。
微风拂过，紫衣轻扬，好似静夜里无声绽放的一株仙昙。
祝枝瞬生一股错觉。
自己是凡人，对面的少女才是仙家。
而同时，也收获了一股前所未有强烈的感知。
强烈到无需使用占星术再去捕捉应证，她已向少女伸出手，展开太白星图。
“将手放在上面，闭眼静心感悟一下。”祝枝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变得轻缓，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少女亦打量了祝枝几息，不露情绪，不知在想什么。
但她依言上前，靠近了祝枝，伸手悬在星图上。
祝枝旋即朝少女一笑，期待地看她闭上眼。
几位师弟已经赶来，见状轻声跟到祝枝身后，也满怀期待地看着少女。
莫名地，他们齐齐升起股预感。
一定是这位了吧。
然而，一息、两息……
时空像是凝滞了，也锁住了太白星图。
直到少女主动睁开眼，星图上描绘的诸天众星，没有半颗亮起过。
祝枝的心一沉，面色已如这星图上的诸星般黯淡。
少女看见眼前的星图没有什么变化，再见着祝枝几人的模样，便知道个大概了。
却没什么失落之色，平和道：“那我先走了。”
“有劳姑娘，打扰了……”祝枝勉强报之一笑，待少女转身后，终于无力地垂下了手。
各种情绪瞬间涌上心头，失望、疑惑、不解、难以置信……
“师姐……”有人想安慰祝枝，却又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便没了下音。
祝枝将太白星图往身后一递，不知是哪位师弟接了，只失神地走出书院。不辨方向，茫然地在街上走着。
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听到有人叫她，她才缓慢地回过头去。
便看见几位师弟满脸震惊。
——原本黯淡的太白星图上，竟发出一道刺眼的亮光。
那亮光飞快转成红色，愈来愈明亮，愈来愈灼目，直将星图烧出了个窟窿！
而后，燃起了整张星图。
＊轸君：轸，［ｚｈěｎ］。
＊设定特殊，不建议完全跳过前文、直接选阅某一V章。
下一章开始女主视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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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问星（配角视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