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村的妇人们是出了名的勤快麻利,五更雄鸡刚亮了嗓子,家家户户就都有了动静。
丈夫和公婆还没起来,媳妇们却得眯着惺忪睡眼,蓬头垢面地在灶膛里吹起烟火,开始张罗一家人的早饭。等到稀饭温在灶上,她们才顾得上梳头洗脸,打好热水,伺候婆婆起床。
吃完早饭,男人们该上山的上山,该下地的下地,她们喂完家里的鸡鸭鹅,往往就要搬着凳子坐在院里缝绣品,院子里光线好,不容易伤眼睛。
缝绣品也不能忘了看日头,太阳快要爬到头顶的时候,就该做好午饭,有时候还要把午饭送到田里带给丈夫和公公。
中午是桃花村的小媳妇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她们约着在村头的小河浣衣服,顺便聊聊天,交流时新的绣样,议论谁家的婆婆又磋磨家里的儿媳妇。
等到她们聊得差不多了,要收拾收拾回家的时候,村头就会出现一道红色的身影。
费小绫穿衣服喜欢穿红,桃红,品红,胭脂红,不知道家里有多少套红衣裳。
红色穿在她身上不会被辱没,因为再鲜亮的颜色也压不下她眉眼中的漂亮。
宝刀赠与英雄,红色也应当配费小绫。
费小绫一出现,小媳妇们谈天的声音就小了,十几双眼睛黏在她油光发亮的发髻上,艳气逼人的脸蛋上,鼓鼓的胸脯和纤细的腰肢上。
但只要费小绫察觉到这些目光,抬头看向她们,变小的谈话声就会像深夜潮水一样忽然涨一涨,一直到她的眼神移开,再慢慢落下。
费小绫挎着她的篮子也是要洗衣服,于是那些原本要走的媳妇们也不再提家里的晚饭多有着急,拧衣服的手仿佛也少了力气。她们漫不经心地看着费小绫把她红色的裙子们打湿,而在看到压在篮底的抹胸时眼前一亮。
费小绫的抹胸和她们的都不一样,往往是用镇上能买到的最舒适的面料裁成的,绣着好看的花样,有时是枇杷山鸟,有时是蝶停牡丹,但从没有最常见的瓜瓞绵绵。
——她是个寡妇。
费小绫洗衣服的时候,其他媳妇多少都有些自惭形秽,相比之下,她们的衣服面料就粗糙了许多,样式也不那么新颖。
杨善媳妇的眼睛被那些细腻的料子和精巧的针工烫了一下,她用手肘怼了怼身旁的胡春兰,冷笑道:“狐狸精,骚不死她。”
村里谁不知道,胡春兰的男人崔玉贵托过媒人去费小绫家提亲,当时费小绫的爹还在世,婉拒了这门亲事,两人各自成家,哪知道后来费小绫的丈夫病死了,崔玉贵的心又痒起来,成天在村里转悠,少不了就转到了费小绫的院门口。
胡春兰没作声,她沉着脸盯着费小绫的侧脸。
费小绫是村里手最巧的女人,她织的绣品养活自己绰绰有余,从来不用像她们一样,农忙时候还要帮着男人下地干活,熬出一身粗糙皮肉。此时此刻,阳光落在她肩头,凸显出颈部一片细腻光洁的皮肤。
半晌,她突然笑了一下,吓了杨善媳妇一跳。
胡春来冷冷道:“就让她再蹦跶几天,一个寡妇,还有脸穿红戴紫的住在村里头,我呸!”
杨善媳妇一听就知道她有了想法,忙捏她的手问道:“你最有主意,倒是也教我听听。”
胡春来抿着嘴卖关子,杨善媳妇急得不行,揽着她连叫好几声“姐姐”,她才终于噗嗤一笑,凑在杨善媳妇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
杨善媳妇眼前一亮,她先是眨着眼睛看看一无所觉的费小绫,再看看胡春来,压低声音笑道:“那可好,只盼你那表哥是个命硬的,一般人哪能压住她克夫的歹命。”
胡春来“啐”了一口,恨声道:“她也配,不过是玩玩她罢了,早晚要她挂着破鞋滚出村去!”
两人面面相觑,互相靠着笑作一团。
上游时不时传来说话声和笑声,费小绫只专心洗着自己的衣服,她早习惯了村里人对她的挤兑和假装无视。
陈乔死后,她尽量少出门,像洗衣服赶集之类的,大多是算着时间赶上村里其他女人都在的时候。女人们最多拿她取乐,村里的男人却是真会专门蹲守她落单的时候。
费小绫拧好衣服,挎上篮子,像来时一样,在一片意味不明的目光中向村里走去。还没到院口,她远远看到一道胖乎乎的身影,她认出来,那是村里保媒拉纤的刘婶。
刘婶也看到迎面走来的费小绫,喜色从她脸上一闪而过,也不见她如何动作,三窜两窜便走进了距离,伸手按在费小绫的洗衣篮上。
费小绫心里先冷了一冷,然而她习惯见谁都带三分笑,还是笑吟吟地问了声好,顺势拂开那只碍事的手,不动声色的加快脚步。
刘婶也无意当着来往的村民和费小绫拉扯,她肥圆的身子几乎是紧贴着费小绫,笑道:“小绫,婶子给你谈了桩好事,你可得请我进院喝口水。”
费小绫扯扯嘴角:“婶子说笑了,我一个寡妇,还能有什么好事。”
刘婶心说从没见过哪个寡妇整日穿红的,嘴上却热络道:“我今日正是为这个来的,咱们进院子里细说。”
正走到院门口,费小绫先一步拦在刘婶前,皮笑肉不笑地挑明道:“婶子,你要是来给我说媒的就回去吧,陈乔是走得早,我也早打算给他守一辈子寡了。”
这话一出,有些路过的村民也不住向她们看去。
给新寡妇说媒不是什么光彩事,刘婶脸上一僵,想到李二家给的白花花银子,才松松紧咬的牙根,脸上赔着笑,故意大声说道:“这是什么话,你不愿意婶子还能强迫你不成?街坊邻里的,我还能害你?”
费小绫笑笑不说话,她扯开一小道门缝,便要快速闪进去。
刘婶哪能就让送到嘴边的银子飞了,情急之下,她用力掰住大门,强行跻身进了费小绫的院子。
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费小绫秀眉微拧,登时冒出了怒意,没等她发话,刘婶只听到风声破碎,从费小绫身后猛然窜出一道黑影,沉沉朝她扑来,吓得她惊声尖叫,腿脚一软,“扑通”一声摊在地上。
她只觉得一股热气吹过手腕,定睛一看吓丢了三魂七魄——一只半人高的黑狗正踩在她腿上,黑惨惨的瞳仁紧紧盯着她,寒气森森的犬齿离她不过几寸,涎水垂在嘴角,正缓缓滴下,打湿了她的罗裙。
费小绫吹了声短促的口哨,那只黑狗从刘婶身上起来,颠颠跑到她身前,她拍了拍狗头,笑骂道:“臭狗,吓着人了怎么办?”
黑狗在她脚边乖巧坐下,粗长的尾巴欢快的甩来甩去。
刘婶在地上看的分明,这两下打的不痛不痒,与其说是惩戒,倒不如说是安慰。
费小绫始终没有要扶她起来的意思,刘婶脸上一阵青红交错,她扶着门自己站起来,半晌才说道:“你......你,你养的好狗!”
费小绫淡淡道:“刘婶莫怪,我一个孀居的寡妇,总要保证自己的安全。只是您下次千万别不打招呼就进别人家院子,小白没有分寸,让您受了伤就不好了。”
刘婶心头恨极,恨不得拿刀划花这张狐媚子的面孔,从她身上咬两口血肉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没好气道:“我都已经摔倒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年纪大了,摔出点什么事可怎么办?”
刘婶往院子里一站,打定主意绝不轻易离开。见费小绫没说话,她心头一喜,心道摔这一跤必定是把这死丫头拿捏住了,哪知道很快就要见识到黑狗的难缠,她但凡靠近里屋一步,这狗畜生就压低了脑袋“呜呜”低吼,呲出两排森寒的白牙。
费小绫就站在一旁看着,并不出言制止。
刘婶脸上有些挂不住,她不敢再像原本打算中那样顺势提出进屋坐坐的要求,站在院子里僵着脸说道:“小绫啊,婶子也是女人,知道家里没个男人终究是不行......”
她顿了顿,似乎是想挤出点心疼的表情,落在费小绫眼里,那幅挤眉弄眼的样子和牙疼差不多,她冷眼旁观,觉出几分好笑。
就听她接着说道:“李二你还记得吗?他和他大哥都是忠厚老实的人,靠打猎攒下不少家底,人家不嫌弃你是寡妇,愿意娶你过门,聘礼有这个数——”
她比了比两根手指头,谈到银子,脸上终于带上几分笑模样。
若能把这头小贱皮卖了,她得到的酬金起码翻一番。
果然和费小绫想的一样,刘婶着急忙慌地找上门,是打着在她身上挣钱的主意。
刘婶仍滔滔不绝地数着李二兄弟的好,没注意到费小绫愈发冷淡的神色。她越说越觉得相到这门亲事是费小绫天大的福气,不但嘴上把不住门,眼睛也不老实起来,滴溜溜地不断朝里屋瞄。
她正要把手往窗框上搭,胳膊上冷不丁地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意,却是费小绫忍无可忍,狠狠抽了她一下。
刘婶自从生了儿子,不知道多久没再挨过打了,她抱着胳膊,不敢置信地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费小绫手中的细竹条,颤声道:“你......你敢打我?”
费小绫捋着那根光滑无节的竹条,白皙的手指绕着竹条柔韧的末端,在空中勾出一个转瞬即逝的圆形,眉眼压上一层少见的厉色,突然又勾唇一笑。
美人作瓶时如玉如琢,总在打破时才能窥见其中尖锐棱角。她五官生的秾丽,嬉笑怒骂都带着勾缠的媚气,然而这一笑倒如寒天冻雪,说不清几分凉薄讽刺。
刘婶先前觉得她再怎么要强也只是个克死了丈夫的寡妇,掀不起什么风浪,自己三言两语就能拿下,哪知道一口嚼在硬钉子上,硌的心头恨出血来。
费小绫一字一顿道:“刘婶,我叫你一声婶子,你只管做好长辈便好,劝寡妇改嫁,也不怕断了子孙的福报。你要是再往我身上打腌臜注意,别说是打你,就是撕了你这张老脸,打断你这双腿,我也做得出来!”
小白感受到主人怒气,跻身横在两人中间,压低身形恶狠狠瞪着刘婶,蠢蠢欲动。她毫不怀疑,只等费小绫下令,这只畜生就会扑在她身上扯下一块肉来。
刘婶气得浑身发抖,连道三声:“好.......好.......好!”
她咬牙切齿道:“谁不知道你成日花枝招展是想做什么,倒要教训起我来了!不识好歹!不识好歹!我倒要看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她生怕小白扑上来咬她,说罢,不等费小绫反应过来,连扑带跳冲向门口,一阵风似得落荒而逃。
费小绫跟上去把门牢牢插死,好一会儿才松了劲儿,她缓了缓绷紧的心弦,看着空阔的院落,墙头上叫她钉上了一圈密密的木刺,等到太阳落山,挨着院脚也要插上一圈竖直的竹签。
她揉揉摇着尾巴撒娇的小白,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怎样是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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