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欲来。
顾慈钧捱紧了大氅,虚弱地轻咳几声,把呛出的血抹在袖口,不叫姒宣彧看出。他缓缓打开大门,一扇由粗糙木头勉强拼接的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顾慈钧回头露出一个极浅的微笑,“宣彧,你快些走罢,要是让‘那位’知道,就走不了了。”
他对面的那个男人长身玉立,雪白的狐裘和乌黑长发相映,衬得人面容愈发鲜艳明丽。
姒宣彧缓抬眉眼,略带讥讽道:“想当年,你我三人亲密无间,互相扶持,一同走过多少血雨腥风。如今却落得如此地步。‘那位’,他竟恨你我至此么?”
顾慈钧苦笑一声,叹了口气,“他一直派人监视着我,不许外来的钱财资助,好歹吊着我一口气,苟延残喘罢了。”
姒宣彧眼底晦暗不明,攥紧了手中茶杯,眼看着几片劣质的碎叶浮沉在浑浊的水中,终于又放下了,起身准备离开。
却在转角的那一刹那,那人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面孔映入眼帘,差点晃花了他的眼。姒宣彧瞳孔骤然放大,猛地后退一步,撞上了围栏,上头积压已久的雪顿时劈头盖脸砸下来。
他在这里遇到了最不想见也最不敢见的人,姒宣彧气息都不稳了,“姬令,你!”黑金的团龙纹布满全身,姬令不怒自威,俯视着他。
二人无声地对峙着,一任风雪来临。那一刻,他们的眼睛里都倒映着彼此。一如二十年前,彼时他们是挚友,胜似至亲。
故事要从先帝时说起。先帝非嫡非长,浴血杀出一条通往皇位的道路,他几乎杀尽了至亲手足,屠戮无数异党。
是年迈的老娘跪在他脚边痛哭流涕,才保下肃亲王一条性命。先帝残暴阴翳至极,却不能不顾惜将自己抚养长大的亲娘。终究留得其同母所生的肃亲王活路,将其改为终身囚禁。
数年后,肃亲王抑郁而终,太后也已驾鹤西去。先帝审视着肃亲王唯一的血脉,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孩童,一语不发。
没有人知道先帝在想什么,也没有人知道是谁极力挽救,才使其高抬贵手,没有斩草除根,而是发配他去守皇陵,眼不见为净。
圣旨还未传下时,姬令刚刚送完父亲出殡,就被带进冷宫里软禁起来。他才十二岁,就已尝遍人间苦辛。
他出生时赶上诸王叛乱,母妃在行军途中早产兼难产,生下了他之后自己撒手人寰。再之后就和肃亲王一起被关进了这不见天日的囚笼,一晃就是十年。
当得知自己将离开冷宫去守皇陵时,姬令几乎要哭出来。
而就是在那片荒凉的土地上,他遇见了姒宣彧,那时他叫宣玉。姬令到底是皇族,身边有个小不点伺候他,那时宣玉已年满十岁,却瘦弱不堪,眼神看着倒是十分精明。
姬令思衬着他定是犯了错,被罚过来的。想来二人竟是同病相怜。后来他们成了无话不谈的至交,又结识了顾慈钧,三人打打闹闹着长大了。
是宣玉和顾慈钧一直待在他身边,一路扶持他向前,十年风雨飘摇。直到他终于登上帝位,一雪前耻。
登基的那一天,天高云淡。姬令站在无人之巅,俯视众生,接受万民叩拜。
他赐予宣玉皇族大姓“姒”改玉为彧,即姒宣彧,又力排众议,让他进入政事堂参与国家大事。此举一石激起千层浪,在朝野上下扬起轩然大波。
散朝之后,姬令单独留了姒宣彧用茶。“宣彧,我知道你有大抱负,从小到大,你的成长我都看在眼里。我对你那么多年的栽培,不是为了让你在内宫中埋没的。”
姬令紧紧按着姒宣彧的双肩,双目赤红,“顾慈钧有军功在身,自不必多说,我最担心的是你!”
姒宣彧的瞳孔渐渐放大了,他露出一个纯粹的笑容。他曾经也以为,君臣同心,总能谱一曲明君贤臣的佳话。“陛下......”
“我说过,私下里你我不是君臣,是兄弟。”
“大哥!我自当竭尽全力,还大楚一个海清河晏、盛世太平!”
“甚好!”姬令欣慰地笑笑,“如今有一桩要事需你亲自去做,是庄君入楚一事。
百年前,庄国向我大楚俯首称臣,改‘庄皇’为‘庄君’。只是近年来,庄君趁先帝荒唐度日之际,迅速崛起,绝不是等闲之辈。
宣彧,你是我最信任的朋友,也是我最倚重的谋士。你千万要谨慎处事,如此我才能放心。”
“臣,定不辱命!”
几日后,顾慈钧在西域打完最后一战回京复命,并打算在京城小住一段时间。将军府落成之日,诸臣都来捧场。
“大将军年少有为!”“将军是大楚一等一的功臣。”“将军一片赤子之心,我们有目共睹啊!”“今日顾将军回京,城中多少百姓夹道相迎!”“只怕想嫁入将军府的人家都派了媒人,要踏破府内门槛呢!”
顾慈钧听他们越说越不像话,笑着摆摆手。他面容舒朗,英气逼人,笑起来却是极具亲和力,十成十的温柔。
“顾将军刚正不阿,想来必不会袖手旁观,看阉党在庙堂之上呼风唤雨吧。”此话一出,众人都诡异地陷入了沉默。
顾慈钧也不笑了,抬起头来直视着发问者。众人皆随他的视线望去,那是一个青衫文人。有人认出了他,“是左相府中的门客,东方易!”
东方易做了个揖礼,而后不卑不亢道:“顾将军少时被贬皇陵,吃了不少苦头,想来您定不会忘了,是谁害得您家破人亡,是谁让朝野污糟至此!”
立马就有人接话,“阉党!”
“正是阉党。左相大人两袖清风,作为三朝元老,必不会任凭小人媚上的情况再次发生。是以明志,请见忠心。”
......
众宾客散去后,顾慈钧心烦意乱。顾宁轻轻推开房门,声音温和却坚定,“他们说话,我方才都听见了。宣彧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绝不是那样的人。”
“阿姐,我当然清楚,我和姒宣彧还有陛下曾结拜为兄弟,这份情谊作不得假。”顾慈钧这样说着,心里却隐隐作痛。
他长姐顾宁曾经也是名动京华的千金小姐,她有已经订婚的青梅竹马白何,只是家中变故无力回天,白家全族在党争中覆灭。于是,顾宁决意为白何守寡。
为此,少时的顾慈钧恨极阉人,在皇陵没少给宣玉脸色看,还是顾宁常常照顾姒宣彧,告诫顾慈钧不要伤及无辜。
那些寸步不让的士子,难道胸襟还不如普通妇人宽广吗?
顾慈钧不喜朝中波谲云诡、暗流涌动的氛围,烦恼之余也只得早作歇息,明早还要早朝。
那厢,金碧辉煌的左相府中,左相颜衡奖赏了东方易,“做的很好,我最看好的就是你了。唉,要是我那逆子也能像你一样让我省心就好了。”
东方易仍保持着无懈可击的微笑,“少爷只是太年轻了,多历练历练就知道,”他笑得令人毛骨悚然,“理想在现实面前,一文不值。”
左相“哼哼”冷笑几声,“庄君,快到了吧?咱们送姒监一份大礼。”
......
万岁节,万国来朝。
秦淮河面流光溢彩,城中张灯结彩,夜夜笙歌,琉璃灯高悬于树,衬得水面浮光粼粼,华丽非凡。
“这位公子,请留步,来楼里坐坐,好伐?”艳丽的女人朝楼下走过的富家公子抛了个媚眼。
不怪她没见过世面,实在是那人俊美至极,风度翩翩,连灯火与之相较也要黯然失色。青年一身白金色的华丽锦缎,面容似是异域混血。
“多谢姊姊好意。可我只喜欢男人,不喜欢女人。”留下目瞪口呆的女人,他昂首阔步地离开了。
青年身旁跟着几个高大魁梧的男子,怀中抱着一堆小扇子、小布老虎、拨浪鼓、糖人糖葫芦之类的玩意儿。
“少爷,这些东西到处都能买,您为何大费周章在这里买这么多?”
青年头也不抬,“送人呗。”
“送谁啊?”
“谁生气了就送谁呗~”
通宵狂欢了一宿后,他才半阖着双眼,跌跌撞撞走回驿站。一脚踏入门槛,他就被迎面而来的杀气惊醒了。
啊,是那个漂亮的前来迎接的楚国使臣面露幽怨地盯着他。“庄君,原来还记得回来的路啊。”
庄伯修又把脚撤了回去,“不记得了,看来我是走错了。”
姒宣彧强压郁气,“庄君,您不能再这样任性妄为了,臣的任务是送您安全进京。”
庄伯修想了想,伸出手去把那一大堆小玩意儿递给姒宣彧。姒宣彧愣住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庄伯修道:“你看,我就说买了有用吧?”他摊手,似笑非笑地看着姒宣彧。
手底下的人也非常捧场:“主子真是英明神武!”
姒宣彧心知肚明,眼前这位是新继任的庄君,吊儿郎当的外壳下,是深不可测的城府。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走着瞧吧老狐狸,咱们之间还有的磨呢!
主要角色都差不多出场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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