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浦村是个风景不错的村子,临山靠水,村民们自给自足。
这里离着汴京城不远,南浦村的孩子都在汴京城中的叫做成英堂的学堂上课,那学堂的先生年轻心善,愿意收这些村里的孩子,村民和孩子也很喜欢尊敬他。
像这种村子的生活幽静平淡,就是冬天颇为麻烦。
粮食无收,只能靠存量过冬,收入也少,很多人家烧不起炭。为了过个暖和点的冬天,孩子们便会去相邻不远的汴京城郊捡煤核。
所谓煤核,就是没烧透的炭被当做炭灰扔了,每天城中的大户人家都能清出一大批炭灰。
于是孩子们在放学后,顺路就会去城郊捡煤核。
这捡煤核也有规矩,很多孩子来捡,僧多肉少,纷争难免。除了几个实在厉害的孩子有自己的固定地盘,为了捡煤打仗的事情几乎每天都在发生。
但孩子就是孩子,今天捡煤打了一架,明天上学就和好了。有些气性大的上了学也互相不理对方,看出端倪的先生巧妙地一周旋,也就化干戈为玉帛。所以这么些年也没因为捡煤出什么大乱子。
可这年冬天,来了个不一样的男孩。
男孩架极狠,将此地的男孩子们都打怕了。
成英堂的先生最近很纳闷,他的男学生们怎么身上各个都带了伤,又青又肿还直往脸上招呼。
他这一问,引起了叫苦连天。
煤灰堆上,男孩刚把几块看上去还不错的煤核拾进篮筐,背后就传来了尖利的喊声。
“先生!就是他打我!”
听着那大声的告状,男孩轻“啧”一声。
真没出息,一起上都打不过,还找大人出头。
他放下篮子,转过身,对上一张温煦含笑的面孔。
高大的男人裹着素色的披风,手上牵着鼻青脸肿的小胖子。
男人蹲了下来,看着还矮他一些的男孩。
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孩子,如雪般白皙,粉雕玉砌,一双浅浅的眼睛像琥珀一样折射出冷冷地光泽,就是因为打架也挂了彩,嘴角有一块瘀血的痕迹。
男孩警惕地看着打量他的男人,他不知道男人会不会揍自己一顿,或者是要找自己母亲告状。
要是告状的话,还不如让他揍一顿呢。
“你叫什么名字?”男子开口,声音很好听。
“没名字。”
“撒谎可不好,我不找你父母,告诉我名字吧。”
“没撒谎,没名字,我娘叫我宝儿,你非要名字就这么叫吧。”
男子疑惑,“怎会没名字。”
男孩声音干脆:“我爹不给起,我娘不敢起。”
男子眼中似是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他想了想说:“你来学堂读书吧,我做你先生,给你取名字。”
那眼神让男孩心中一动,是从未有过的感觉。
可他摇摇头,“不读。”
“为什么不读?”
“没钱。”
“不要你钱。”
“不读。”
男人奇道:“又是为什么不读?”
“所有事情都是有代价的,你不要我钱,我也得从别的地方还。”这是他从生父亲那里学来的道理。
男孩这句脆生生的话,让宋应声吃了一惊。
他只知城郊来了个混世魔王,学堂里的孩子都挨了打,却没想到这孩童这般年纪能说出口这番话。
宋应声看着宝儿冷硬的脸,笑着摇了摇头,似乎有些无奈。
“我叫宋应声,在汴京城口不远处开了一座叫成英堂的私塾,你若是想读书,就来找我吧。”说罢,宋应声站起了身,离开前他弯下腰刮了刮宝儿的鼻子道:“不过不许再把我的学生打出伤来了,他们若是欺负你可以来和我说,我教训他们。”
宝儿回家后先看了看正在赶着天光做刺绣的母亲,继而利索地开始清理炉子的残灰,这些煤核烧不了多久,他打算晚点生火,这样晚上能好过些。
等他清理完残灰洗了把脸,终于看不清手上花样的母亲叹了口气,她揉着酸涩的脖子从床上下来,打量了宝儿一番后长出一口气,说:“挺乖,今天没打架。”
宝儿靠近她的怀里,两人依偎着取暖。
“今天有好玩的事吗?”母亲问
宝儿想了想,把今天碰见宋应声的事如数讲了。
“你怎么能不读书呢!”女人焦急了起来,“你娘我就是吃了不识字没有见识的苦,这么些年处不来人情,不知道你在受什么罪,你要读书啊儿子。”
“不读。”他倔强道。
“你不是喜欢那些故事吗?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的猴子,等你会读书了就能自己看明白这些故事,不必跑去讲书的墙角根听了。”
宝儿咬咬唇,开始动摇。
第二天,成英堂门口,宋应声刚到就看见抱了个长包裹的宝儿。
他没说什么,只是笑着打开门道:“进来吧。”
宝儿没动弹,举起手上的包裹:“我娘给你的,先抵我的学费,等回头再把钱补上。”
宋应声有些疑惑地接过包裹,见他拿了,宝儿才抬脚踏进学堂。
宋应声不禁失笑,这孩子还真是一码归一码。他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匹布料,只不过布匹上秀了花样,都是满绣,精妙绝伦。
宋应声不禁一愣,寻常村妇竟能有这般手艺?
宝儿极其聪明,过目不忘,识字背书的速度远在同龄人之上。
宋应声惜才,常借他书读,还送他文具。宝儿也是不是带来一些手帕头带之类的东西,说是抵他的人情,那些物件上的刺绣一如既往的精美。
立春不久后的一天,他的学堂门口站了个高挑的女人。
那女人脸上是一片可怖的焦痕,宋应声听过南浦村有关她的传言,也知她是宝儿的母亲。
“宋先生,我是宝儿的娘。”女人搓着手喏喏道。
宋应声点了点头。
“先生,我……我暂时还是交不上学费。”羞愧地女人低下头,搅了搅手又抬头看着他道:“我来打扫,帮您干些活行吗?等我做完绣品卖出去了,一定把学费补上,只求您让他跟着读书。”
张姑姑给的银子除了路上的开销,加上购置村里那座小房子,以及一些布匹和刺绣的工具,已经花了个干净。
她实在拿不出给宝儿读书的费用,只能求宋应声通融。
宋应声问:“请问夫人怎么称呼?”
玉響支吾了一会儿道:“姓于名香。”
一看就是一副不会撒谎的样子。
宋应声没有戳破,轻声道:“于娘子,我不收宝儿学费,您不用心急。”
“可是……”
“宝儿聪明,不能浪费了他的天资,我愿意教他,你不用担心学费。”
看着宋应声温和的脸,玉響低头,轻声道了一句谢谢。
第二天早上,成英堂门口干干净净,杂草和沙石都被打扫了,木门牌匾都被擦得锃亮,门口坐着等待开门的一脸昏昏欲睡的宝儿,显然男孩一大早就被拉起来了。
第三天,门口还是很干净,有着洒扫微湿的痕迹。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直到一个初夏清晨,宋应声更早地来到学堂,这次门口坐了两个身影。
宝儿娘正用树枝沾了水,在地上认真地写着什么,写完后她欣喜地看向宝儿。
宝儿摇摇头:“不是这样的笔画!娘再看我!”说完宝儿又在地上写了一遍。
宝儿娘声音柔和:“哦,我这里写错了是吗?我再写一个。”
晨光透过绿叶洒在母子俩的身上,将两人浅浅的发映衬成金。那于娘子像是被勾了一层金边,安宁恬静。
宋应声没做声,在一边静静看着,直到一瞬的光芒一闪,倏忽在一瞬隐去了于娘子脸上的伤痕,宋应声吃了一惊,好像见到什么了不得的景象。
当他再定睛一看,似乎刚刚的一切都是错觉。
此时玉響刚好朝这边看来,瞧见他后玉響赶忙拉着宝儿站起来,用水泼去了地上的字迹。
湿润的地面微微散发着水汽,宋应声有些遗憾没能看见她写的字。
“宋先生。”玉響叫他,脸上有欣喜之色,“我的绣品被人看上了,学费再过两天就拿来给你。”
宋应声道:“留着给宝儿买些书读吧。”
玉響坚定地摇摇头:“学费是学费,书以后再买。”
听了这话宋应声不禁失笑:“宝儿可真像你,什么事情都算的清清楚楚。”
墨色一般的眼睛含着笑很是好看,玉響忽然有些慌乱地垂下头,她微微欠身便要告辞。
“于娘子,”身后传来宋应声的唤声,“学费就不必了,若是方便就在课后帮我打扫学堂吧。”
玉響一愣,又坚定道:“学费是学费,打扫算我还先生送宝儿书的情。”
宋应声:“……”
母子俩可真倔强。
从这天起放学后,他在门口送走学生,不远处缩在角落里的玉響便小步跑过来冲他笑笑,提着洒扫的水桶进了屋子。
一开始玉響在一边打扫,宋应声会再教宝儿一些知识,或者给他找些书看。
后来有意无意的,宋应声和玉響会说上几句话。
再后来宋应声和玉響说话久到宝儿等的都不耐烦。
再再后来宋应声就跟着玉響和宝儿回家吃饭。
直到有一天,宋应声在桌上握住了玉響的手,玉響受惊一般猛地将手抽回。
宋应声有些失落,饭桌上两人再没说话,宝儿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一样低头扒饭。当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又听着屋外的玉響讲了一遍自己的遭遇。他就那么听着自己的故事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玉響开始收拾行李,宝儿什么都没问,挑了两本喜欢的书塞进了包袱,还有一块宋应声送给他的墨方,质地极好,说是字迹能泛出青光,他一直没舍得用。
两人默契地收拾各自的东西,直到有人敲响了门。
那天宋应声站在门口,递给玉響一个桌子,“玉娘,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说是给未来儿媳,确实也并非良玉,但于我而言珍重,你愿意接受它吗?”
打那以后,他们成为了一家人。
“你说不图我什么,还不是搭上了我娘亲。”宝儿放学后一手牵着宋应声,一手拿着酥饼,他自己的书袋转到了宋应声的胳膊上。
宋应声敲他的脑袋,“你讨厌我吗?”
“不讨厌,你是个好人,长得也好,和我娘很配。你应该早点遇见她的,我娘曾经比天下间所有的女子都漂亮,如果是你娶了她,她也不用吃那么多苦。”
“如果是我娶了她,就没有你了。”
“我没关系。”宝儿说完,觉得宋应声把自己的手攥得更紧了。
“可我有关系。如果世界上没有你,我和你娘都会很难过。”
宝儿仰起头,看着宋应声对他露出和煦的笑容,别扭地哼了一声。
“以后我就是你爹爹了,在学堂叫我先生,回家要叫我爹。”
宝儿撇撇嘴,倒也没反驳。
又过了一段时间,宋应声晚上教他写字时,忽然支着胳膊问他:“你跟我姓吧,好不好?”
宝儿没说话,摆弄着桌上一对镇纸,半晌横着眼问:“那我叫什么?”
那眼神中分明是有期待。
想要啊,想要名字。
想了这么多年,一直想要。
男人笑了,把他抱到腿上,拿了张纸,一笔一划,写了个“宸”字。
宝儿认真看着那个字,还有些矜持和扭捏,在自己手心变划拉边嘟囔着:“怎么不叫辰呢?”
宋应声问:“你喜欢辰字?”
宝儿卖弄着他的一点学问:“良辰美景,星辰璀璨,多好。”
宋应声揉着他的脑袋,“我也喜欢,可我想给你一个家,星斗辉四海,亦有宸心在。你是有家的人啊。”
宝儿闻言一怔,久久看着那个宸字,直到耳边响起一声“别哭。”他才发现不知何时桌上洇了点点水迹。
男人看着他,又拿纸写了个“辰”字道:“叫哪个字,你自己定。”
宝儿抹了抹眼睛,捡过写着“宸”的纸抱进怀里。
从此以后,南浦村,成英堂,汴京城,都知道他叫宋宸。
都知道宋宸极其聪明,要自家孩子多多跟他学习。
也都知道宋宸极其不好惹,要叮嘱上自家孩子一句“你别招惹他。”
当然,现在宋宸惹了祸揍了人,就得宋应声来善后。
宋宸是个宁折不屈的性格,但宋应声总有得治他。
“去不去给张大强道歉?”
宋宸一偏头:“不去。”
宋应声点点头:“行,你若不认错,我们以后就没有鸡蛋烙饼吃了。”
宋宸神色微动。
“张大强他娘的做的鸡蛋烙饼你也知道是什么滋味,你就看张大强那半张脸肿的,他娘还能给咱送饼?以后吃你娘烙的厚面饼吧。”
宋宸猛地从椅子上跳下来直冲门口而去,宋应声问:“你干嘛。”
“去道歉,走啊。”
宋应声勾起嘴角,跟了上去。
宋应声祖上清流门第,在汴京很有威望,常能收到这家的饭食,那家的点心。
宋应声很疼爱宋宸。有次有两颗珍贵的荔枝,一颗进了宋宸肚子,一颗在玉響的坚持下和宋应声分了。
第二年,母亲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
又转过一年,家里多了个小男婴。
宋宸早就料到他会有个弟弟或者妹妹,这个孩子一定和自己不同,从出生起就会被父母双双呵护。
玉響和宋应声自然疼爱这个孩子,但凡能添置的都添置了,每一次弟弟有什么,宋宸也会有一份。弟弟有个拨浪鼓,他就有个九连环,弟弟有个小木马,他就有个大木马,弟弟打了婴儿摇篮,他也有一张新床。
看着宋应声给他安床,宝儿站在门边半晌,忽然说:“你不用这样。”
宋应声正蹙着眉研究铆钉,问:“哪样?”
“给他什么不用非要带上我,我没关系。”
宋应声放下手上的活,看着门边长高了不少的漂亮小孩,忽而笑得有些无奈:“我有点遗憾。”
宋宸不解:“遗憾什么?”
“遗憾没早点出现,让你过了个遗憾的童年,所以啊,”宋应声眼睛弯了起来,“也只能借着他的成长,陪你再走一遍,等你长大了,就不要有遗憾了。”
宋宸扑进了宋应声怀里没说话,第二天,他趴在摇篮边戳了戳他的弟弟,这是自弟弟出生后他第一次主动接触。
没想到一发不可收拾。
他的弟弟,真的好喜欢他,但凡见不到他的时间久了就会大哭大闹,哭到嗓子哑得出不了声,两次之后,宋宸空闲时哪儿也不敢去了,只能坐在那小家伙的摇篮边看书。
一开始玉響和宋应声不忍心,可自从在家时间久了,宋宸打架少了不说,功课也是突飞猛进,两人又觉得颇为安慰。
宋应声家有个规矩,孩子周岁方定名字,所以他和玉響都以“弟弟”称呼新生儿,宋宸表面叫弟弟,背后会偷偷叫他磨人精,磨人精听不懂,抱着他胳膊嘿嘿冲他笑,将口水弄在他的衣服上。
有次宋应声回家问:“李叔家的狗生了崽,小宸你不是想养狗吗?要不要去挑一只?”
宋宸没好气的抱着小孩道:“我养什么狗!养他都费劲!”
这句话让宋应声笑了好久。
宋宸灵核受损,这一生也难在修道上有什么成就了,可他真的聪明,聪明的让人叹服。
“小宸将来会是状元郎。”灯下陪读的宋应声看着宋宸笔下的文章认真道。
“我修不了仙了。”宋宸对自己的情况清楚,灵核破碎,不可能走修行这个门路。
“以前我想过,我若是能得道,就让天下间再也没有我这样的孩子。可现在我觉得,我也可以当状元,等我当了状元,就让天下没有江家这种人家。”
这话说得理所当然,宋应声却笑了起来,“吾儿好志气。”
“你不信?”宋宸不满地看着他。
“我当然信。”宋应声点点他的鼻子。
“那你笑什么?”
“我在想你当上状元我就美了,到时候我要在汴京城横着走。”
看着笑盈盈的男人,宋宸一时无语。
“怎么?嫌我丢人?”宋应声挑眉。
“没有啦。”
“那我到时候能横着走吗?”
“行吧……”
“啧,好勉强啊。”
玉響在灯下绣一件红棉袄,图案是锦鲤戏莲,准备给宋宸做过年的新衣。
婴儿在她身边安睡,丈夫和大儿子低声说说笑笑,没有衣食的顾虑,没有逃命的不安,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
这日子要是永远这么过下去就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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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良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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