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山林之中,一形体娇小、体色黑白、身形似犬的兽类正飞快地逃窜。
树林之间飞鸟鸣虫惊起,圆月之下只见风动剪影。一切离了尚留着些许灯火的栖梧庄便静得出奇,只有毛皮穿过草叶的窸窣。
这逃窜的獾正是那叫周斌的老道。
等洛凕蛇毒发作,趁乱操纵那些线去偷袭宋云轻,对这一个小妖而言虽有些困难,但也并非办不到。只因他得到的条件实在诱人,他早就受够了看壬定天的脸色,若是能得到应许的修为,那他就能拍拍屁股远走高飞。
反正壬定天也被擒了,现在他只需要去到……
獾突然顿在原地,抬起头四处张望,不知为何颇为警惕。
羽翼划过空中的声音。
周斌皱皱鼻子确认了片刻,顿时心中警铃大作,撒开腿不要命地狂奔起来。然而那翅膀挥动的声音越来越近,一如紧盯猎物的猛禽,精准且致命。
鹰啸响起,利爪瞬间刺穿毛皮。
“知不知道栖梧庄就在溯云巅旁边,还敢弄这动静扰老子清净。”黑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一黑衣羽领的男子将奄奄一息的獾拎起,语气尤为烦躁,“我看还算安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们倒好,想蹬鼻子上脸?”
一见来人,周斌浑身打起颤来,畏缩道:“殿、殿主……”
“谁让你干的?”男人伸手弹了一下獾的鼻子,“将功补过,减你两百年刑期。”
“是——”周斌犹豫起来,“是……”
却还不等周斌说出口,从一旁暗处传出一道尖细弦音,獾妖的身子应声而僵。
下一刻,男人半身化出巨翼,朝那个方向挥出飓风。然而倾倒树林之间空无一人,只落下一枚青羽。同时周斌已七窍淌出鲜血,一命呜呼。
“啧。”男人见状咂了声嘴,嫌弃地看一眼獾的尸体,“真他妈麻烦。”
——
“好些了?”
“……多谢。”
洛凕伸手摸上眼角,对着手中铜镜沉默许久。
眼角殷红的面纹完好如初,也再抹不掉。然而指尖尚留着些许寒意,叫洛凕双手还是不住轻颤。
那日一幕仿佛还在眼前,指尖如同还握在那冰冷的剑柄上,宋云轻的血顺着剑刃淌下、从紧搂着他的胸口浸满衣襟。可直到最后,那孩子连声音都快发不出来了,却还挣扎着要替他解去束缚的线,却还在说‘好在不是你。’
心中撕裂般的绞痛,真切的窒息和晕眩,那一剑,与就捅在他心口无异。
“蛇毒侵蚀太深,你昏了七日才醒。”
守在一旁的人鬓发一抹赤白,瞳中竹青,竟与那名为墨行枝的竹妖七分相近。
其名为门冽,曾是墨行枝以一抹神魂救下的孩子。虽修为相差甚远,如今也能以同样法术为洛凕压制毒性。
他搁下手中一枚尖端滴着红墨的赤红竹叶,从放在床边的托盘中取来浸过热水的毛巾,替洛凕擦去些额前薄汗:“我修为远不及墨先生,只能拖延一些时日,你们恐怕得抓紧了。”
洛凕这才惊觉手指在镜沿捏得发白,遂缓缓深吸一口气,将镜子放到一旁,平下声音问:“……澜儿呢?”
门冽只笑了笑:“在剑潭。”
*
这正是那间那他曾在溯云巅居住过的小院。
洛凕才一踏出门来到院中,却有一道白色的影子从他脚边飞快窜了过去。他正要往那影子窜来的方向看去,就又猛地退开一步,险些撞上一个紧随其后的凌乱黑影。
“白原川!你怎么又扯我头发!!!”
那黑影大叫着追了上去。
洛凕眨了眨眼,只觉自己好像还没清醒。
“言清?”他疑惑叫道。
黑影顿时刹在原地,停了片刻,然后飞快转身一个飞扑冲了过来,把才恢复的洛凕撞一趔趄。
“凕哥——呜呜呜呜呜你终于醒了……”李言清挂在洛凕腰上,哭得梨花带雨撕心裂肺。许是因为被扯了发带,这小少爷的头发乱得像个鸟窝,还不知从哪沾了不少树叶草根,满身尘土,活像个山里刚出来的野人在呜嗷乱叫。
“……”洛凕神色木然,反应了一会才想起要问,“……溯云巅不许外人上山,你怎么来的?”
“贫道带的。”脚边传来白原川的声音。
洛凕低头看去。李言清跪在左边,狐狸蹲在右边,一个嚎嚎大哭,一个悠闲摇着尾巴,狐狸嘴里还叼着条靛青缎带。
“哎呀,那老鸟难得不在山上,贫道可不得上来好好瞧瞧。”狐狸抖抖耳朵,眼睛眯眯,看着心情颇好,“有段日子没来,变化倒不大嘛。”
“戴琼羽不在?”洛凕顿时稀奇。
那往溯云巅上一蹲就是几十年、平时光和人家掌门打架连山都懒得下的鹰妖,居然会有不在的一天。
“说是有急事回北漠,连带他们掌门都捎走了。”白原川说着忧心似的叹了一声,“唉……留着门冽一个人在山上管大小事务,忙叨得闲不下脚,现在还得抽空照顾两个病患……”
后一句话叫洛凕眉头一皱。
白原川似浑然不觉,还歪歪脑袋:“那小子急得在潭里打转呢,不快些去?”
洛凕张口看着这没心没肺的狐狸,半晌没骂出来,干脆眼不见心不烦,转身往外走去。李言清见状想要跟上,白原川却先砰地变作人形,把他捞了过去。
“让他自己难过一会,别跟着凑热闹了。”白原川响指一打,李言清乱糟糟的头发顿时柔顺如初,手里扯起刚才那条发带,颇为熟稔地给人束起头发,嘴里还不忘念叨,“出这么大事,心情差着呢。”
“那天怎么回事?”李言清干脆不动了,顺势问道。
“有坏人呐,盯得可紧了,巴不得他万念俱灰乖乖回笼子。”白原川模棱两可地答了,而后大功告成地拍拍李言清的脑袋,“好了。”
李言清闻言摸摸头顶,却没摸到平时脑袋后面那个发揪。他疑惑间再捞过自己头发一看,那条缎带被扎在了发尾,垂在身后。
“嗯?”他困惑一声。
“怎样,贫道手艺不错吧?”白原川笑问。
李言清打量半晌,把发带一扯:“难看。”
——
山巅云雾沉沉,半掩着一座深潭。
水波荡开,晴空映在其中,半分似镜,半分似沉入潭底。万物皆寂静无声,皆伴水边一人矗立,眺望云海翻涌,远山如墨。
听身后轻微脚步,那人回过身来,金丝白发从肩上滑落。看见来人,那金瞳中便带上些柔和笑意:“月仪来啦?”
前任帝初,敖游海。
另一个不到那人腰高的孩子应声走来,停在他身旁。白瞳似玻璃般淡然清透,又如皎月无暇,一身宽松素白衣,光着脚。抬头朝他望的方向看过一眼,这孩子见空空荡荡便又把视线转了回来,不甚在意。
敖游海低头看向那眼中巴望,似看出什么,笑着问道:“莫归又不理你了?”
“他让我来找你。”月仪乖巧答道。
敖游海便缓缓蹲下身去,摸了摸月仪的脑袋,柔声问:“闷闷不乐的,怎么了?”
似有所犹豫,月仪小小的眉毛微微皱起,想了许久才开口道:“我看见书上说,有一种花开在涸渊,名为天昙,食其花瓣能所愿皆成,万念可解。”
他说罢却又低下头,停顿片刻,手转而拽起了袖子,似乎很不情愿说下去:“……你们为什么要来涸渊找我?那里除了那位就只有我了,是因为我就是那朵花吗?”
听罢,敖游海却忽地笑出了声。
这反应只叫月仪眉头皱得更紧,嘴也抿了起来。
“傻孩子。”敖游海捏捏月仪的鼻子,“世上哪有那种东西。”
“那为什么。”月仪还是不太相信。
敖游海转而点点那有些气鼓鼓的脸颊,笑着说:“因为我想带你看看凡间,看看山河壮阔,生灵乐道。”
月仪眨了眨眼,这才抬头看向敖游海的眼睛,其中金色如朝辉般灿烂,满是暖阳般的柔意。
“缘起缘尽,书上说得巧妙,自己去看,皆是另一番体会。”
敖游海随后起身,背过手去,重新望回云中。
“而你若是时不时能想起我们,那就更好了。”
月仪的视线却看向了别处。
只见敖游海背入袖中的另一只手上,已布满了漆黑的纹路。
——
直到潭底涌上一层波纹,洛凕才回过神。
白龙缓缓从水底浮上,伴随一阵隆隆吼声,在水面上探出头来。洛凕见状快步走到剑潭边蹲下,伸出手去。白龙便自然而然将下巴轻放在他手心,发出一阵呼噜,亲昵磨蹭。
沉默许久,洛凕缓缓开了口。
“……他们二人带我离开涸渊,是想帮我蜕下无形无知的束缚,去当一个与苍生无异的生灵,感受世间万物。”
他顿了顿。
“可到头来,我好像什么也没做成。”
白龙停下动作,抬头看向他。
“天昙的传闻,凡界很久以前就有了。”洛凕抚摸着白龙的鼻尖,垂眸继续道,“说它开在涸渊,能所愿皆成、渡世救人,哪怕一片花瓣也能保万世太平,解遍苦难。”
“……可涸渊除了我和他,哪还有别的东西。”
那里只有日复一日的阴霾,望不到边的花海。一层白纱、一条黑龙,就是他所能见到的全部。就连照夜也只是黑龙给他的名字,除此之外便一无所有。
洛凕紧接苦笑出来,双手捧起白龙的脑袋,看向那双他最为喜爱的眼睛。
“倘若我真是所谓天昙,为什么我没能救回敖游海,也无法救你?”
如果不是他一时疏忽,被蛇毒扰乱心神,本不会让越祉有机可乘,利用过往之事让他分了神。他自己会落得如何本大无所谓,却终害宋云轻满心焦急担忧,没能预料那柄瘴气化作的剑。
而受瘴气所染的生灵,他知道一个最清晰的例子。
“如果我能做到什么,敖游海便不会自尽于此,沉眠潭底。莫归为救他只身进了涸渊,却只带回我一个无知无觉、连有生之灵都算不上的死物……”
历任帝初皆是如此。
天界记载,凡间曾有瘟疫,所过雾瘴蔽日,生灵死寂。
而众仙之首其名帝初,心系世间,却皆因身染心魔孕出瘴疫,终为天下苍生散尽神魂,以身铸千古封印。其一为阴阳镜,镇于乾坤城灵湖深处,其二为名剑乌篁,有氏族以剑为名世代守之。
其为乌篁山庄柏氏,六十年前因受壬月仪牵及,满门灭尽。唯有一遗孤抱剑避于东南深山,临终前将剑托付予人。
蔽日教教旨曾道,白龙陨天,吉兆大成。
一句儿戏般的妄言,事到如今竟成了真,连敖澜也没能逃过。而他,生于瘟疫始源之地,竟屡次助长灾祸再临,又谈何天昙,谈何‘所愿皆成’?
白龙始终安静地看着洛凕。
“……越祉预谋已久,你我皆被其陷害。”过了许久,它从喉中发出一声低吟,“错在他自傲薄情,而不在你。”
洛凕依旧垂着眸,紧抿着唇。
白龙便从水中探出半身,龙爪扶于岸前。一阵金烟过后,宋云轻半跪在洛凕面前,靠得极近。
“这只是我一具分身,那剑并未伤及太多。”宋云轻扯开衣襟,再拉过洛凕的手,将掌心贴在胸前,“你看。”
洛凕迟疑抬头,手心传来的跳动与温热驱走了最后一丝残留的寒意。而那曾被贯穿的胸口如今只剩一道漆黑浅痕,不偏不倚落在正中,宛如烙印。
“还有很多时间,一定会有办法。”宋云轻握紧了洛凕的手腕,轻声继续道,“我们先想办法解开你的毒,然后哪怕翻遍天界,就算再去一趟涸渊也无妨,我都会陪你。”
再往上看去,洛凕只见那双金瞳中的坚定耀眼夺目,叫他一时移不开眼。
“我想救你。”宋云轻说。
洛凕睁大了眼睛,张着嘴却没再能说出一句话。
他此时才惊觉,当年那条幼小的白龙,如今早已能够让他去依靠,能够向他伸出手,将他扯出泥沼。那份对他的执念,已经化作了眷恋、牵绊,无时无刻不在替他拢去刺骨冰寒。
他本该是配不上的,可他现在何其幸运,能够得到这条白龙的宽恕和庇佑。
宋云轻低头想了想,又说:“……等你法力恢复,我们就去把越祉揍一顿。”
此话一出,洛凕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不禁笑出声来:“你这话倒跟敖游海一模一样。”
宋云轻闻言皱起眉,似是不太情愿:“不要提他。”
“你不喜欢他?”洛凕笑着问。
“……”宋云轻眉头皱得更深了,即便身为帝初遗孤,也似对话中那人并无太好印象。
见这孩子一副沉思的模样,洛凕忍不住笑得更开心了,便伸手捏了捏宋云轻的脸颊。
“我先去一趟栖梧庄。”他柔声道,“然后再来带你去北漠。”
宋云轻还握着洛凕另一只手腕,不肯松手:“……我也去。”
“不行。”洛凕又捏捏宋云轻的脸,故意皱起眉,“你在山上休息。”
“已经好了。”
“不行。”
“……”
宋云轻那双竖瞳转而变得圆圆的,好像猫儿一样,透出些许委屈。
“装可怜也没用。”洛凕果断道,“我很快就回来。”
宋云轻的神情肉眼可见地失落下去。
洛凕没忍住又再捏了两下。
还是那个小孩子。他心想。
——
“遇到喜欢的人就贴上去再说,有人惹你了,就给他一拳。”
敖游海说着,朝月仪露出一个稍显顽皮的笑。
“要是有人喊天理难容,你就告诉他,帝初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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