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快了。”
莹白花海之上,宫阙中的黑龙缓缓抬头,用那暗沉的金瞳望向远端深空。锁链与线剐蹭在残破鳞片上,发出刺耳异响。扭曲枝角似朽烂般摇摇欲坠,布满刻痕和如同折断枯枝的参差。
“照夜……你本该放下。”
——
凛冬的风一阵一阵,好在山巅皆是耐寒草木,还算青翠。
“澜儿?”
洛凕匆匆回去找到宋云轻时,却见这孩子披着外衣就这么站在剑潭边,似等了有一段时间。却不知在往远处看着什么,直到他走近了,宋云轻也仍旧没有反应。待他唤了一声,宋云轻才恍然回神似的转身看他。
散下的长发如纱帘般扬起,衣袍摆动,半遮半掩着胸口那道尤为扎眼的黑色纹路。
再还不等洛凕再开口,宋云轻便已走到他面前,俯下身来,手臂环绕过去紧紧抱着,一如既往在他颈侧蹭着脸颊。
“好了,还不过半天呢,这般等不及。”洛凕便笑着替宋云轻顺了顺稍乱的头发,“好些了吗?”
“嗯。”宋云轻低声应道。
“那就好。”洛凕顺势拍拍宋云轻的后背。
——
那孩子曾也因他而受过伤。
他那时浑噩,被金线束在亭中,眼前昏沉。只远远听见亭前长栈上有人匆匆走来,伴着几句慌乱呢喃。
“天昙……哈哈,所愿皆成……?一定都是假的,那绝对是邪物……”
许是嫉妒他能担任舜泽居帝初之侧,又或许仅仅对他来自涸渊的厌恶。那个他没什么印象的上仙就这么来到亭前,喃喃着揭开垂坠的黑纱,停在他一步之外。
“天道堂、帝初都不信我,他们怎会看不出来……?”
并对准他的头颅,高高举起手中的剑。
“一定是你蛊惑了他们。”
鲜血四溅。
那剑锋却并未落在他身上。在那之前,剑刃深深没入了金色的胸鳞,皎洁白鳞盘绕在他身旁。再而只听一声低吼,一阵折断般的异响,那人惊恐的哀声惨叫。握着剑的那只手在利齿下扭曲不堪,而那人生生扯下断掉的衣袖落荒逃去。
直到这时,白龙才从喉中挤出一声呜咽。绷紧的身躯瘫倒下去,转头来蹭他的脸颊,将脑袋缓缓埋进他怀里。
金瞳定定地看着他,合上了眼。
*
那个神仙后来被剥了仙职,拖着断臂遣至凡间,自此不得再登天门。
天道堂本因此众怒不遏,皆叫着不能再让帝初遗孤留在照夜宫。只是还有另条黑蛇从中周旋,此事终究就此作罢。
但那无权无位的小仙为何能擅自闯进照夜宫呢,手中那柄剑又为何能剖开白龙的鳞甲,为何众仙直到事态落至这般地步才匆匆赶来……那人来时又因何而疯魔成那般模样?
月仪无心去管。
“……月仪。”
他正昏沉守在床边时,一声沙哑呼唤叫他立刻抬起头去。那胸口伤痕才覆上痂的少年勉强转过头来看他,金瞳中只有担忧。
月仪直到那时才彻底想明白。
他从不希望这条白龙为他付出什么,哪怕褪下的一鳞一鬃,哪怕多余的话语和视线。
更不能是命。
——
洛凕同宋云轻再至栖梧庄时,庄前金枝梧桐下早早并列侯着马车,还有数名金莲面的青衣修士。
为首那人见二人行来,便快步上前行礼:“见过二位。阁主近日抽不开身,未能亲自前来,便嘱托我等代为迎接。二位若有其他要事,也可一并遣我等处理。此外,天择殿……”
“凕哥——!!”
却话未说完,先从一辆马车里飞扑出来个黑糊糊的影子,嚎着就往洛凕身上挂去。
“……天择殿三少主一并与二位同行。”修士这才把后半句说出来。
“……”
洛凕被人挂在身上,一时无言。宋云轻看着来人,也微微皱眉。
而李言清紧接就把人放开了,一骨碌爬起来,嘿嘿笑着挠挠脑袋:“嘿嘿,也没什么,就是等得急了嘛,一个没忍住。溯云巅上不让外人多待,门哥没多久就把我赶下来了……”
洛凕倒并未在意,只莫名打量人两眼,突然一笑。
“但话又说回来。”
李言清汗毛一立。
“既然你父亲和大哥都回去了。”洛凕笑着问,“你怎么还在这?”
实则他一直记着这事呢。既然都过去七天,李寒山早该回去了,怎么这小少爷还在这,还能跟白原川跑到溯云巅上头去转一圈?
“呃……”仿佛才想起有这回事,李言清挠着头支吾起来。
就在这时,脚边另一个声音先人一步开了口:“李寒山不知犯什么毛病,笑得跟个老贼似的,说‘言清既然喜欢这,那不妨多留些日子吧,有师尊在,我也安心。’”
那语气模仿得惟妙惟俏,叫洛凕不禁也低头看去。只见狐狸朝他抖抖耳朵,轻飘飘晃了两下尾巴。
洛凕郁闷一叹。
早些年当宝贝似的软禁在天择殿,如今居然松手放人,还恭恭敬敬交到他手上。李念卿这种疯子的行事作风,他是一点也捉摸不透。
腹诽半晌,他干脆摇摇头清空思绪,转身上车。
*
炉火正旺,毛裘绒软,正将寒气隔在车外。车中平缓舒适,倒一如闲坐屋中。洛凕同宋云轻抵着肩,便也一时懒得多生思虑,满心紧张一经松懈,半阖着眼生出些倦意。
而对侧,李言清腿一盘人一靠,七扭八拗往白原川怀里赖了赖。
“贫道原来是条被褥?”白原川打趣道。
“你就说你抱不抱吧。”李言清乐道。
洛凕闻声抬眼,见二人这般亲昵,顿时新奇:“你们这么要好了?”
他印象中,李言清还是那被白原川一碰就要死要活的样子。这段时间下来,这两人居然变得这般融洽。挤在一块不说,白原川自是乐得如此,而李言清竟赖在人身上还挺惬意的,像不过裹了件厚裘子。
“白给的狐裘不用白不用嘛。”李言清说着伸手薅薅白原川的毛领,又眼睛一转朝洛凕眨起来,“哎,那你和云哥怎么样了?”
洛凕猝不及防,下意识扭头一看宋云轻。
……当着这孩子的面,他实在不知该怎么说。要说有,或许确实有,要说没有,说到底,他自己的确还不清楚,也不想不明不白地就定些什么。
想了片刻,洛凕正色道:“我们还是说说之后的事吧。”
“怎么这样!”李言清拧起脸来。
“你不想去北漠玩?”洛凕只笑着问。
“。”
李言清表情立刻挣扎着皱起,忖度良久才选择转而问:“但你去北漠做什么?”
洛凕笑答:“找碧梅谷。”
“碧梅谷?”李言清又抠抠脑袋。
“活了万年的梅妖,现今代任帝初的亲妹妹。”洛凕遂而点头,稍作详细道,“放眼世间,若说谁有可能解开我身上的毒,便只有她。再者,澜儿所中的瘴气,她或许也能有办法。”
“可碧梅谷不是早就没了吗?”李言清还是不解,“什么灵气富饶的凶险谷地,进去的都被梅花妖吃得骨头都不剩。一众正道刚打算去除妖,却发现地方已经荒了,便都说是有侠义之士砍了她命枝……”
“这个嘛。”听完一长串传闻,洛凕只笑了笑,“那些都是传言。”
“嗯——?”李言清疑惑一声。
洛凕倒记起趣事似的,笑得更开心了:“她只是嫌人太烦,搬去了别的地方。”
“那去哪找她啊。”李言清便问。
“徵羽宗。”
“好远。”
李言清抱怨一句,往白原川怀里躺回去了。
却不过一会,他又一下坐起,只因他心中忽然意识到一个重大问题,叫他张大了嘴。
“碧梅谷在徵羽宗?!”
那他们宗主得是什么人?!
“只是还有个问题。”却见洛凕有意无意没听见似的,自顾自继续念叨,“若要去徵羽宗,就得纵穿北漠,去到最北端的无原。但……”
北漠不归中原,是万妖殿的辖地。若去了那里,怕是很难像这样来去自如。尤其那地方本就将近半个中原那么大,还几乎全是黄沙戈壁,光是穿过去也要花上不少时间。
“……何况徵羽宗方圆千里设有幻境和结界,更是自从一千六百年前离开中原后,就几乎未再回应过外界消息。就算拜托枫火莲台,恐怕也……”
李言清被念得头晕,只依稀听出是没辙的意思,便想了想提议道:“那我们能不能去长琴楼想办法?”
“长琴楼?”唐突提及五家之一,洛凕疑惑看去。
李言清继而摸摸下巴寻思起来:“不是都说裴家跟徵羽宗关系挺好,两边好像还定期派人互相交流音律,所以他们说不定有法子——”
他沉吟片刻,随后补充一句:“而且我跟他们楼主还挺熟的。”
饶是洛凕也意外了:“你认识现任楼主?”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只见这小少爷突然得意一笑,颇为自满,“堂堂长琴楼楼主裴泠鹤可是我师哥呢!为人正直待人谦逊,知音识曲精通乐律,人称乐神再世小青鸾!千古第一才子!”
洛凕一时恍然。
他这才记起李言清曾提过会些琴术。
但连他也没想到,李言清居然还同现任楼主是师兄弟。只不过转念一想,既然是李家三少爷,那跟当时一样是裴家少爷的现任楼主有些交情,倒也合情合理。
“既然如此……”洛凕低头思忖。
长琴楼正好在西北临海,稍微绕个路也问题不大,若还是没有办法,他们也能直接北上。何况要是他一个人过去,裴家说不定根本不会搭理,可如果有李言清搭线……
“言清。”想到此处,洛凕突然叫道。
“?”李言清歪头。
“多亏有你在,太好了。”洛凕笑着说。
李言清一听更是乐开了花,脑袋都快仰到天上去:“啊哈!本少爷还是有点东西的嘛!”
此时却听白原川不知为何感叹了声:“长琴楼啊……”
“咋?”李言清闻声抬头,差点撞到白原川的下巴。
“没什么。”白原川只笑着把快滑下去的李言清往回捞了捞,“闲着也是闲着,贫道也一起去。”
此话一出,洛凕莫名一愣,但紧接又轻笑一声。
这只叫李言清觉得不太对劲,狐疑地看看洛凕,又看看白原川,挠着头问:“你俩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要说的话。”洛凕看一眼白原川,认真想了想,随后叹出口长气,“唉……算是孽缘吧。”
“承让,您比较孽。”白原川回笑道。
“?”李言清左看右看看不明白,选择扭头向宋云轻求助,“云哥你知道他俩在说啥吗?”
宋云轻一声不吭,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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