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晚风萧萧，吹得外头灯火摇曳。白天引起的喧嚣不留痕迹，镇中便安分下来，静候明日天光。

铜钱池中游鱼歇憩，银鳞在茂密水草下泛着月光。季家大门紧闭，但已不见那斑驳的符纸和黯淡木珠。门后院中悄无声息，正房的灯已经熄了，而西厢还亮着一间微弱烛火。

书案前正端坐一人，手中细毫毛笔在纸上随意画着。

那笔尖行云流水，圆弧缓缓一甩，转折轻而有力。持笔的人是极认真的，偶尔停下，笔尾抵上唇边，也似是在思考如何下笔。半晌，他将笔搁回砚边，又用指尖在画中轻点一下。一道淡金的波纹从中泛开，纸上单一的墨便瞬间覆上了颜色。

画上是一条栩栩如生的蟠龙。金腹白鳞，玉白长鬃飞扬，灿金长角如冠，龙首高高昂起，龙身腾在云雾之中，似是马上要飞出画卷，归于九霄之上。

“像吗？”

洛凕收回手，甚是满意。

他微微侧身，好让站在一旁的人看清桌上的画，又抬头看去，唇角微扬着，莹白的眸中带有些许期待。

宋云轻看了良久，才道：“像。”

“那就好。”洛凕便笑开了，“太久没看见，我还怕画错了。”

他紧接稍稍伸了个懒腰，从书案前起身，又牵起宋云轻的手，好像把玩似的，垂眸看着那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用拇指在人手心轻按。宋云轻便也一同看着，不作声，也没把手抽回去。

“你还在生气？”洛凕缓声说着，手上的动作也没停下，只慢慢把曲起的手指捋开，再一截一截按过去。

“没有。”宋云轻语气平淡，却又听着有些闷。

“按龙的寿命来算，清轩还只是个孩子。”洛凕笑出了声，手上总算放过宋云轻的手指，又把自己的手放上去，掌心贴着掌心，指腹也印在一起，“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只有那么大，正好能裹进被子里。”

“你从小就喜欢缠着我，没我就睡不着，见不到我就心慌。”说罢，洛凕又顿了一下，似是想到有趣的事，才接道，“没想到现在也是。”

“你记起了什么？”却听宋云轻突然问。

“……”

此话一出，洛凕的动作停了下来。

一时沉默，他始终没有抬头，只再收回了手，将视线放向一旁，小声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了凕川。”

这孩子，眼睛寸步不离，果然什么心思都是藏不过的。

宋云轻看着他，又说：“你刚到镇上时提过。”

“原来你一直闷闷不乐，是记着这个？”洛凕苦笑一声。

宋云轻不说话了。

“……我记不太清了。”洛凕终是再挂不住脸上笑容，轻叹着将手撑上书案，低头看向泛白的指尖，“睁开眼就在辰泽湖底，恐怕沉了十几年才在凕川被捞上来。那时我已经没了法力，只还留着一口气。”

“我不记得自己的名字，救我的人家姓洛，才叫我洛凕。”

他神色暗了暗，不再接着往下说，只是往前一些，把头抵在了宋云轻肩头，又牵过人垂在身侧的手，握得用力。

再而深吸过一口气，洛凕低声道：“……已经过去了，没事的。”

早已被忘却的东西再度记起之时，便仿佛重新回至眼前，将曾切身体会的无助推至心头，好像他此刻就像那时一样无法喘息。

暗无天日的水底，被湖水扼住的咽喉、锁住的四肢。他看不见任何东西，动弹不得，耳边只有要将他压碎的死寂。哪怕鱼群从他身旁游过，虾蟹爬过他被淤泥埋没的身躯，他只好像就此停滞在了那里，被人世遗忘。

他不记得为何在那，可十几年来除却偶能见到的星点天光，空无一物。

直到一只温热的手将他轻柔搂过，交握的双手上力道加重了几分，洛凕才恍惚回过神。仿佛被从暗沉的湖底拉了上来，看到一轮照耀着他的金色朝阳。

宋云轻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已经过去了。”

洛凕被那眼中金色一时吸引，呆愣着看了许久，终是轻笑出一声。

“嗯。”

「当真没事了吗？」

与此同时，还有另一道低沉且平静的声音回荡在屋中。

「他快要记起来了，他会再次忘了你。」

洛凕却似没听见这古怪的声音，只是终于安定下心绪，便松开了宋云轻的手，转身去到床榻边坐下，温声催促：“都深夜了，早些休息吧，明天怕是还有好长的路要赶。”

「如果他找到那柄剑，他就会离你而去。」

“……”宋云轻径直无视这些话，走向洛凕，在床边站定，低头看着洛凕解开衣袍，掀开铺平的被褥。

「那些东西对他而言太痛苦了，远超出你在他心中的分量。」

洛凕躺进里侧，抬头看向他，嘴唇微动，声音却是被盖了过去。

「多么卑微，你只是想让他留在你身边。」

宋云轻迟迟没有动作。

「去找到尘劫，然后藏起来。」

“澜儿？”见人突然愣在原地，洛凕担忧地凑上去一些，而话语终于传到了宋云轻耳中。

「告诉他那里什么也没有。」

宋云轻停顿片刻，只俯下身去：“……没什么。”

「他就算全都想起来，也逃不掉了。」

*

洛凕再醒来时，天已经完全亮了。

从惺忪中起身，只见昨日那幅画还摆在书案上，金墨在窗前泛着光。砚台已被洗净，笔也重新挂回架上。再环视一圈看屋内不见宋云轻的影子，洛凕便干脆下了床，朝屋寻外去。

却直到他走至院中，还是静悄一片。

洛凕这才惊觉，不止是宋云轻，竟就连齐清轩、李言清，甚至那条叫旺财的狗都不见了。院里空荡荡的，连鸟雀都不见得有。

看天色不过清晨，人能跑去哪里？

正在他诧异地四处张望之时，只闻脚步传来。是顾管家从前门走入，见他站在院子里，就赶忙迎了上来。

“他们人呢？”洛凕便问。

顾管家恭敬地拱着手，答道：“昨晚宋护法说，天师您作了场**事，正在休养，就带着齐护法和小刘公子跟旺财先去探路了。此外还叮嘱我们，千万不能打扰到您。”

“昨晚？”洛凕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震惊之余百思不得其解，这孩子为何不先同他商量，突然擅自做出这种决定？

顾管家应道：“哎，是昨天。”

洛凕一下转不过来了，愣愣地问：“我……休养了多久？”

顾管家如实回答：“您在屋里闭了两天了。”

“……”洛凕彻底呆住了。

“天师？”顾管家有些疑惑。

回过神来，洛凕径直往外快步走去，头也不回道：“贫道出去走走。”

“哎！天师！外头现在——”顾管家还没说完，却见人已经出了院门，只能赶忙追去。

*

“哎！快看！天师来了！”

而洛凕才从巷里出来，就听不知有谁大喊了一句。

紧接着，在巷口等待的一群人闻声蜂拥上来，把他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大帮人推推挤挤吵吵嚷嚷，嘴里皆是些奉承的话。有求天师赐福的，求天师转运的，还杂着几句问天师缺不缺道侣家中小女正值芳龄的……

洛凕一时寻不到出路，心中更是诧异万分。

他记得他们骗完人……作完法之后出去找齐清轩，为了不引人注目，都是特意走的后门小路。他还特意叮嘱过季老爷不要声张他天师的身份，也不知这群人是从哪得来的消息，看着已经在巷口等了许久。

顾管家这会也跟了出来，看洛凕已经被围住，立马慌慌张张挤到前面拦着些人：“这、大伙先别着急！天师还有事呢，之后再……”

“哎呀你们季家不是完事了吗！是不是想占着天师啊！”

“就是，先让天师听听再说！”

“天师！天师！我出二十两银子！先帮我家看看！”

“二十两多寒碜！我出五十！”

“我家有青龙白宝玉……”

洛凕突然有些后悔没把这镇子淹了。

他正被闹得耳朵发麻，心底琢磨该怎么脱身之际，却在人群里看到个颇为眼熟的身影。那人身形高挑胸膛健硕，紫白短衫干净利落，眼角一滴黑泪痣，紫眸之中好似聚着星辰，看上去似来凑热闹的，正探头朝人群里张望着。

“柳时？”洛凕意外道。

竟是他先前在尹府上认识的断罪宫弟子。

此时柳时也注意到他，笑着朝他眨了只眼，朝人群外偏下头。

而后那半肩斗篷下微微一动，同时人群中突然有人惊叫，大喊有蜈蚣。一群人闻言色变，纷纷往外散开。几条拇指粗的黑色影子在人群中间窜来窜去，很快就把人赶开了一条路。

洛凕便趁机穿出人群，把顾管家甩在后面，闪身进另条巷子。柳时也顺势几步转身，佯作无事地跟了过去。

“你怎么在这？”

终于松了口气，洛凕转头朝人看去。

而柳时慢悠悠走进巷里，回头瞥过一眼巷外还在喧闹的人群，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笑道：“天师搞了那么大的动静，在下在南烟寺办事都能看见，可不得过来细瞧瞧。”

“……”洛凕猝不及防被哽了一下。

他着实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熟人，碰见的还是柳时。

“道长在玩什么好玩的呢？”柳时倒也实在，开口就朝人问，“方不方便透露一下？”

洛凕此刻没心思多留，朝外面看了看，只道：“我还有事……”

“哎，不急这一下。”柳时笑着往那边拦了一步，借着身材堵了半个巷口，“道长当时失踪那么久，在下心里也着急得很，本想帮忙找人，奈何断罪宫里来了急讯。至少说说后来怎么样了，也让在下安心安心？”

见无处可走，洛凕只能深深叹出口气。

这下来了个麻烦的人。

*

无奈之下，洛凕只得将后来发生的事，从他在祭坛里被宋云轻救走，到他离开溯云颠，再到黄栌城的过程，简短给人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看来在下断罪宫回早了，居然错过这么有意思的事。”柳时听罢饶有兴趣地搓搓下巴，“而现在宋云轻跟你们是一伙的，你们也还在调查祭坛，却从黄栌城回来就没了头绪，只知道是那个什么蔽日教干的……”

“……现在能放我走了吗。”洛凕看着这副慢条斯理的样子，很是无言。

他在心里对钟余音感激涕零，至少这段时间他和宋云轻搞出来的动静，全都能推到钟余音身上。否则再多一个人知道他是舜泽，他这几千年的脸面算是丢大发了。

却见柳时琢磨完笑得愈发明朗，挑眉看向洛凕，把人看得一阵心虚，才说：“道长，打个商量。”

洛凕有种不好的预感。

而这人一手撑着墙壁，又把路拦了去，笑着问道：“能不能带在下一个？”

洛凕后退一步：“要是我不答应？”

“哎，别这么见外嘛。”柳时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