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问月舫(5)

明月高挂,恰逢一夜冬雪遮掩,无人问津的遍地银白上平整不见痕迹,只有树影斑驳,枫枝轻晃。

应是安逸宁静的晚上,却总有人合不上眼。

许是格外寒冷便难以平心,半梦半醒间再入不了眠,可屋中炉火又不曾熄灭。那便或许是夜有所思,缭缭绕绕卷散困意,叫人睁着眼也做起了梦。床幔的金丝绣花,那立柱上凹凸的镂雕,乃至窗格间漏进来、排在地上的光斑,此时都似乎格外惹眼。

洛凕朦胧间伸手向枕边探去,却是没有摸到预料中的光滑触感。指尖直接触上了被褥,左右摸索也找不到什么来。

他顿时清醒,连忙支起身看了一圈。

“澜儿?”

——

他应当是不在意的。

本就只是受人所托才将这条年幼的龙留在身边,他也因此处处受束,难像过去一样不顾外人所言。他本该更加厌烦,巴不得这孩子少缠着他,好自己多些清静。

可一睁眼,却没看到那个常要在他怀中入睡的孩子时,舜泽心头一滞。

“……敖澜?”

他匆忙起身,像往常那样唤着那个名字,听没有回应,再翻身下床在屋中寻过一圈。却只见门窗紧闭陈设整齐,灯火在将近的黎明下暗了,除了他便没有第二道气息。

这诺大的照夜宫,那孩子自己能跑去何处?

*

“您刚来时也听过许多。那位向来特立独行不听天令,在众仙中的名声并不算好。若他仍旧顽固不改,对您的前途也影响颇深,如今本就各有隔阂,将来怕是更难以立足。”

“……”

“下神明白,您定是舍不得。所以也是为了您自身,至少先安定下天道堂的异议。您也知道,倘若您开口,就算是那位也要多加忖度。”

宽阔白玉桥下云深雾纵。其上一只落在栏杆上的花毛锦鸡,口中不停吐着人言。一个不及玉石栏杆高的孩童站在一旁,望着长桥尽头的云中宫阙,神情平静,金瞳中看不出心绪。

“您意下如何?”锦鸡再而催促一般询问。

“……只要他不再违逆?”半晌,敖澜微微垂眸。

“自然。”锦鸡点头,似有欣喜,“帝初也是如此考量的。”

“……”

却还未有答复,先传来一道破空剑鸣。

剑影直冲而下,擦过那锦鸡身侧,将其掀落到桥上,剑锋钉着一簇飞羽叫它无法起身。一声惊鸣尚未出口,玄衣人影随后而至,快步走近将敖澜搂至怀中,神情警惕。

“昴文。”舜泽沉声道,“帝初下过令,若无许可不得靠近照夜宫。”

“这、这……”那锦鸡也顾不得被打坏几片羽毛,连忙从剑下扯脱翅膀起身,朝舜泽低头行礼,“也是天道堂久经考量,下神才不得已……”

敖澜被抱在胸前,紧贴在胸口。即便舜泽此刻眼中怒意不减,他也能听见其中几近颤抖的呼吸,和仓促的心跳。

那双抱着他的手是用力的,好像在害怕什么。

“滚。”

“……是,下神告退。”

那锦鸡不敢多留,匆匆挥着破翅膀飞远,转眼逃也似的在云间没了影。

却紧接着,舜泽再深吸过一口气,竟仿佛没了力气,径直跪倒下去,原本悬在半空的剑也当啷落地。只有抱着敖澜的手是仍未松开的,整个人弯着脊背,低着头,手上力道将那玉白的衣袍攥得皱了。

“……下回至少先告诉我。”声音也是难以平下的,如同心有余悸。

敖澜顿了一下,才伸手搂过舜泽的肩膀,说:“对不起。”

却听舜泽呢喃着说:“不该是你道歉……”

他本该是不在意的。就算这孩子要离开他,就算外人一直企图以此打压他,他大可以放手了之。

……可他身边再不剩下什么了。

——

「你也听到了。」

亭下唯独一个黑衣人斜倚在栏边亭柱,微低着头。沉静的声音回荡在他身旁,仿佛无处不在。亭下水面上,映出另一道细长的影子。

「待他记起自己为何而走,又会剩下多久?」

宋云轻依然沉默,只垂眸看着池中月影。

「你清楚已经无法回头了。」

“……闭嘴。”宋云轻沉声道。

却紧随一阵满不在乎的低沉笑声,水中那道细长黑影悄无声息淡去了,月光重新透入水面,亭中也只剩一人。

宋云轻唇角微动,从中轻念出两个字来,却是隐在了叹声中,听不明确。他再想去看池中那道模糊月影,又正好一片枫叶落下,遮在其上,旋绕着搅出几圈波纹,叶梗缓缓停在圆月前。

“澜儿?”

一人沿着被雪半掩的栈桥缓步走来,轻唤道。

宋云轻抬眼看去,来人便已快步到他跟前,又有些冷似的,往他身边靠了靠。

洛凕只披了件斗篷,底下还是一件寝衣,头发都还散着,脸颊被冻得发红。指尖也轻轻捏着,口中接连呼出白雾,似是急促。而白瞳中的焦躁在见到宋云轻时烟消云散,他将肩上斗篷拢了拢,拾起些笑容,只温声问:“你法力恢复了?”

“……嗯。”宋云轻将那双冻得发颤的手牵过来,捂进自己的手心。而后又好像觉得不够,他干脆把人再拉近些,抱进怀里,下巴搁上肩头。

一时被发丝蹭得发痒,洛凕笑着直缩脖子:“怎么了?这两天还没蹭够?”

宋云轻也不说话,就这么抱着他。

洛凕多少也猜得到这孩子为何突然一副担心的模样,便腾出手摸了摸宋云轻的头发,轻声道:“没事的。”

他再而握上宋云轻的手,让掌心贴得更紧。

“我知道,我那时必然不会有多轻松。”洛凕稍稍退开一些,抬头望向那双朝阳般的眼睛,“我为何要走,为何迟迟没有回去。你怕这些是因为你。”

他记得,曾经众仙为此常常从旁敲击,乃至有人暗中找上门来,只为劝那孩子开口叫他服软。因为他过去的确顽固,落下过太多话柄,居于帝初之侧,便更有人注目,企图约束。

的确,若不是为了将这个孩子留在身边,他当是更加无忧的,不用去听旁人所言。

但即便大多记忆仍旧模糊,唯独一件事他可以确信。

“傻孩子。”洛凕无奈地笑了,“可我怎会舍得怪你?”

那又如何?他早已不会在乎自身处境,这条白龙还能留在身边便已是庆幸,又有什么会让他记恨上的?

宋云轻微垂着头,迟迟没有回应,仿佛尚有疑虑埋在心头,不愿吐出。

“明日便出发了。”洛凕温声笑着,亦不再多问,只轻柔地摸了摸宋云轻的脸颊,“先回去休息,好吗?”

宋云轻沉默许久,才缓缓点头:“……好。”

「他又骗了你。」

——

那只锦鸡递来的,是一条金色的、发丝般的线。

极为纤细,捧在手中轻若无物,却又好像只要绷紧了、轻轻捻过便会划破指尖,同锋刀无异。

‘倘若您开口,就算是那位也要多加忖度。’

只要那个人不再违抗天令,不再像众仙所说那般桀骜不驯,他便能一直被允许留在这叫照夜宫的地方,一直看着那个人吗?

敖澜被舜泽紧紧抱在怀里时,能清晰听到那心中余悸,那颤抖的呼吸,那害怕他从身边离去的恐惧。他想,这个人分明可以不用管他的,他的任性和得寸进尺也好,这个人本该是不满的。

即便他不想走,舜泽也可以轻易把他抛开,不用再忍受一个年幼的孩子。

那他应该继续任性下去吗?

因为无论他做什么,这个人似乎都会原谅。

“……下回至少先告诉我。”

“对不起。”

敖澜道了歉,将那抹金线偷偷藏在袖中,环抱上舜泽的肩膀。

*

直至长夜已沉。

舜泽从来在入夜时睡不安稳。

敖澜记得清楚,他每次趁着夜色偷偷来看时,那白天平淡的眉眼总是皱着的。不知在梦中见到了什么,不时有着呢喃,不时眼角是微微湿润的。

所以他才想办法要陪着这个人入睡,因为至少有他在,舜泽便不用将手臂攥得发红,可以转而搂着他。敖澜清楚,自己是比一般人要暖和的,于是舜泽抱着他时,指尖不会冷得不像样子。

他可以帮舜泽抚平眉心,可以用自己温热的手为其擦去些眼泪,借此将自己作为这个人的依靠和寄托。至少,这样舜泽就不会看上去那么难过。

而他便能偷偷去碰这个人的脸颊、鬓侧、衣襟下袒露的苍白胸口、细腻的皮肤、乃至更多。即便他仔细嗅闻那掺着银杏香的味道,哪怕去舔舐、用牙尖轻咬,舜泽也不会因此生气。

哪怕他将那抹金线缠在舜泽的脖子上,只要轻轻一勒就会划破皮肉。

敖澜心想,他应该继续任性下去吗?

也许舜泽发现后真的会生气了,再也不让他碰;又或许因为是他,所以舜泽不会舍得怪他;也许,舜泽只会觉得他是受人教唆,无可奈何。

但无论如何,只要落下这道禁枷,他就可以继续留在这个人身边、一直看着了。

敖澜趴坐在舜泽胸前,看着那紧抿的、发白的双唇,偷偷低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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