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雾如纱,尚未被初阳完全驱散。江城县衙西侧的角门处,青石板缝里钻出的枯草挂着白霜,门前已稀稀拉拉聚了十几号人。多是些面色焦黄、眼神混浊的汉子,穿着打补丁的短袄,或裹着臃肿破旧的棉袍,缩着脖子,揣着袖子,跺着脚,目光混杂着期盼与茫然,在那扇紧闭的、漆皮剥落的朱红小门上逡巡。
严宝珠,如今是面色蜡黄、身形瘦弱的少年,混迹在人群边缘,像一粒不起眼的尘埃。她将头埋得很低,宽大的旧衣空落落地套在身上,更显得她弱不禁风。袖笼里,她的指尖紧紧捏着母亲那本旧书,冰凉的触感透过布帛传来,是她此刻唯一的支点。
“吱呀”
角门开了。
一个穿着皂隶服、留着两撇油滑老鼠须的干瘦汉子走了出来,眼皮耷拉着扫了众人一眼,清了清嗓子,拿腔拿调地开口:“都听好了!县尊老爷仁德,前头的老张头回家抱孙子去了,这仵作的缺,今日就在你们这些人里挑一个!规矩都懂吗?验的是真本事,也是胆量!待会儿……”
他话未说完,衙门前的大街上突然传来一阵清脆而富有节奏的马蹄声,以及车轮平稳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这声音与县衙前的破败景象格格不入,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只见两辆黑漆平头的马车,在一队身着赤红绢衣、腰佩雁翎刀的护卫簇拥下,径直停在了县衙正门前,马车檐角悬挂的铜铃在微风中轻响,声音清越。
前头那辆马车的深蓝色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掀开,一个头戴乌纱,身着青色暗云纹白鹇补服的年轻男子弯腰下了车。晨光熹微,恰好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和利落的下颌线,他面容俊美,却如同覆着一层薄冰,眉眼间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疏离,通身上下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
他并未立刻进衙,随意地朝角门这边瞥了一眼,目光淡得像扫过路边的石子。
就那么一眼,严宝珠感觉自己的呼吸骤然一紧。
那目光,并非刻意锐利,却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内里的审视感,她下意识地将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心脏在胸腔里失控地狂跳起来,一种本能的危机感攫住了她
“是提刑按察司的韩锦鸿韩大人!”老鼠须衙役瞬间变了脸色,腰弯成了虾米,脸上堆满了谄媚,朝着那边遥遥行礼,声音都透着甜腻,“给韩大人请安!”
直到那位韩大人收回目光,带着随从迈着沉稳的步伐踏入县衙正门,身影消失在高高的门槛之后,老鼠须衙役才敢慢慢直起腰,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之前的倨傲,只是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些,带着未散的余悸:“都看到了吧?上面的大人物都关注着呢!待会儿都给我拿出真本事来,别在韩大人面前丢了咱们县的脸面!”
人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嗡嗡议论声。
“乖乖,这就是那位俏阎王?长得可真俊。”
“听说他眼睛毒得很,什么案子到他手里都藏不住!”
“提刑按察司啊……咱们这小小的江城县,怎么惊动这尊大佛了?”
严宝珠屏蔽了周围的嘈杂,提刑按察司,掌管一省刑名、纠劾百官,权柄极重。此人如此年轻,竟身居如此要职?而且他那眼神……她用力掐了掐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无论如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想到的、最可能接近权力、进而复仇的途径。
考验设在县衙后院一块用青砖围起的僻静空地,此处背阴,常年少见阳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泥土和陈旧血腥的沉闷气息,地上并排铺着三张草席,隐约勾勒出人形轮廓。
老鼠须衙役指着那三具尸首”:“喏,就是这三个。限时一炷香,看出什么,说什么,开始吧!”
大部分应征者面露难色,踌躇不前,有两人互相推搡着,大着胆子走上前,掀开草席看了一眼,那死尸青白浮肿的脸孔和僵直的形态,混合着明显的腐臭,立刻让他们胃里翻江倒海,冲到墙角剧烈地干呕起来,引来衙役几声毫不掩饰的嗤笑和鄙夷。
严宝珠深吸一口气,排开众人,走上前去。她先是对着三具尸首的方向,依着模糊的记忆,像男子般抱了抱拳,然后才蹲下身,依次掀开草席,动作稳定,不见丝毫慌乱。
腐臭之气更加浓烈地扑面而来,她胃部一阵剧烈抽搐,喉头涌上酸水,她强行咽下,脑海中飞速闪过母亲教过的——凝神,静气,将死者视为无言的诉状。她目光沉静,开始仔细检视。
她看得极慢,极细,从尸斑的分布、颜色,到用手指小心翼翼按压观察其褪色情况;从指甲缝里嵌着的黑泥,到衣物上不起眼的撕裂口和已经发暗的污渍;她轻轻扳动尸体的下颌、肘关节和膝关节,感受尸僵的程度和分布。她从怀里摸出一个粗布小包,展开,里面是几根粗细不一、两头磨得尖细的竹签,她取出一根中等粗细的,小心翼翼地撬开尸体的嘴唇。
时间一点点过去,香炉里的那炷香已经烧了大半,灰白的香灰簌簌落下。
周围一片寂静,只剩下她极轻微的动作声、风吹过墙头枯草的呜咽声,以及旁人愈发压抑的呼吸声。
严宝珠终于站起身,转向那老鼠须衙役和旁边一位一直沉默不语、穿着蓝色袍服、面容清癯的中年书吏,那是县衙处理刑事判牍的陈刑名,陈师爷。
她刻意压低了嗓音,让声带显得沙哑粗粝:“回禀老爷,小的看完了。”
“讲。”陈师爷言简意赅,目光却带着审视。
“左边第一具,男,四十岁上下,死亡超过三日,脖颈有索沟,呈马蹄形,开口向上,绳结压迫处有生活反应,初步看,符合自缢特征。”她语速平稳,条理清晰,“但其双手指甲多有断裂,尤其右手食指、中指指甲缝内留有与绳索不同的麻线织物,指尖及掌缘有新鲜磨损。小的推测,其死前曾有剧烈挣扎,或与人搏斗,或被强迫,恐非心甘情愿自尽。”
陈师爷目光微动,手指无意识地在袖中捻了捻,不置可否。
严宝珠继续道:“中间一具,女,二十许,死亡约一日半,体表无明显致命外伤,尸斑分布于背臀部下侧,指压褪色,口鼻周围有少量蕈形泡沫,指甲床轻度青紫,初步印象符合溺水身亡特征。”她话锋一转,“然,其鞋底、袜底相对干净,未见河塘淤泥、水草等物。小的怀疑,她是死后被人移尸入水,伪装溺毙。”
听到这里,陈师爷的背脊不着痕迹地挺直了一些,看向严宝珠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真正的探究。
“右边第三具,”严宝珠顿了顿,声音更沉,“男,三十余岁,死亡约两日,表面看衣衫单薄破烂,身形消瘦,似为饥寒交迫,倒毙路旁。但其尸斑颜色呈异常鲜红的樱桃红色,分布于腰背及四肢后侧。”
严宝珠抬起头,蜡黄的小脸上神色是与她年龄不符的凝重:“此人绝非单纯冻饿致死。他眼底黏膜有密集的针尖状出血点,嘴唇内里及指甲根部,均可见异常鲜红色,结合其尸斑特征,依小的浅见,这极像是中了烟毒之症,且毒性猛烈。”
“烟毒?”陈师爷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惊疑。这年头,因吸食劣质烟土而暴毙的人不少,官府也屡禁不止,但能从一个看似标准的“路倒尸”身上看出如此多细节,并推断出烟毒,这眼力和胆识,绝非普通乡野少年能有。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如玉磬、听不出丝毫情绪的声音,自众人身后不远处响起:
“哦?你如何断定是烟毒,而非其他?”
严宝珠浑身一僵,她缓缓回头。只见那位韩大人,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们身后几米之外,双手负后,神情淡漠,正静静地看着她。他那目光,依旧平静无波,却比刚才随意的一瞥,更多了几分专注的审视,仿佛要将她从外到里彻底看穿。
几乎是同时,韩锦鸿那自穿越以来便如呼吸般自然、无往不利的读心能力,第一次遇到了阻碍。
他的意念如同无形的触角,习惯性地探向场中这个引起他一丝兴趣的少年仵作。然而,预想中纷杂的心绪、算计、或是恐惧并未传来。他听到的,是一片绝对的、死寂的空白。
不,并非完全空白,更像是一堵致密无比、光滑冰冷的墙,将他所有的探查无声无息地隔绝在外。这感觉前所未有,让他淡漠的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讶异。
他微微眯起了眼,目光在严宝珠那低垂的、看不出表情的头顶停留。有趣,这青城县,竟有他读不了心的人?而且,还是这么一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小仵作?
严宝珠只觉得那目光如有实质,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连忙低下头,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稳住!她不知道这位韩大人为何去而复返,又为何单独问她,但她绝不能在此刻露出任何破绽。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依旧用那刻意伪装的沙哑嗓音回道:“回大人,冻饿或寻常窒息致死之人,尸斑多呈暗色,至于其他药物,小的见识浅薄,不敢妄断,但烟毒暴毙者,因其死前常出现此等鲜红尸斑,加之其口内、眼底特征,与小的早年随长辈行脚时,在烟馆外见过的几例暴毙尸身,有七八分相似,若要确证,或可剖验其胃肠,查验是否有烟土残留”。
她说到“剖验”二字时,声音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这是母亲书中提到的法门,但于世俗而言,仍是惊世骇俗。
“够了。”韩锦鸿打断她,声音里依旧听不出喜怒,他的目光在她低垂的头顶和那略显单薄的肩膀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那三具尸体,最后落在陈师爷身上,“陈刑名。”
“下官在。”陈师爷连忙躬身。
“此人观察入微,胆大心细,虽结论尚需推敲,亦不乏臆测之处,”韩锦鸿语调平稳,每一个字却都带着分量,“但于仵作一行,确是可造之材,青城县衙,倒是捡了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陈师爷心领神会,立刻应道:“韩大人慧眼如炬!下官也觉得此子心思缜密,是个好苗子,正堪任用。”
韩锦鸿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兴趣已经耗尽,转身便带着一直默立一旁的随从,步履从容地离开了后院。
直到那迫人的气息彻底远去,严宝珠才感觉周遭凝固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她后背的棉衣内衬早已被涔涔冷汗浸湿,紧贴在皮肤上,一片冰涼。
老鼠须衙役脸上瞬间堆满了夸张的笑容,上前用力一拍严宝珠的肩膀,拍得她一个趔趄:“行啊小子!真没看出来,你还有这两下子!连韩大人都夸你是块璞玉!成了,就是你了!以后就在衙门听差,按月领钱粮!先跟着王仵作打打下手,学学规矩!”
成了。
严宝珠悬着的心重重落下,却没有多少喜悦,只有一种踏入龙潭虎穴后的疲惫与高度警惕,她再次低下头,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回眼底最深处,用那沙哑的嗓音应道:“谢老爷栽培。”
她终于成功地将自己塞进了县衙,而那个仅有两面之缘、眼神锐利如刀、并且似乎对她产生了一丝不同寻常关注的韩锦鸿,像一片浓重而莫测的阴影,悄然投在了她复仇之路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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