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姨,我怎么样才能开花呢?”
叶时霁坐在池塘边,拨弄地上成片的青草,面色不解问一旁正在看话本的荷姨。
那是一名中年妇女,面容温和,头发挽成髻,上面只点缀支木簪,身着黛青长裙,显得温婉更甚。
荷姨躺在竹椅上晃悠,将话本翻到下一页,太过专注没听见叶时霁的提问,敷衍道:“看话本,看话本。”
叶时霁乖巧应声,拿起身旁被翻阅起皱的话本,希望从中找到答案。
才看几行他眉头就皱得和小山似的:“荷姨,这是什么字?”
荷姨把头伸过来,看到素白手指下的两个字。
“皇帝。”
她毫不避讳地说出来,刚说完便迅速将目光投回手中的话本,一刻都耽误不得。
“皇帝无所不知。”
叶时霁自顾自点头,终于知晓这句话的含义,心中忽地腾升起希望。
皇帝是什么人呢?比柳爷爷知道的都多吗?那这样也一定懂得让他开花的方法吧。
“谢谢你荷姨,我去找柳爷爷了。”叶时霁从书中找到想要的答案,拍拍屁股起身离开。
荷姨还沉迷话本之中,这下连头都没抬,挥挥手表示已知道。
叶时霁是株草化成的妖精,但只是现在是草,他还没开出花,等开出花就是花化成的妖精。
每只成形的妖都对自己的种族认知清晰,尽管荷姨无数次怀疑过他根本不是开花的种类,但他从未改变过想法,这是自然冥冥之中的指引。
春去夏来,荷姨又开花了,他还是一点动静没有。
而现在,多亏了荷姨,这事终于有点眉目,他迫不及待地要寻柳爷爷问问意见。
空华山有四只化形的妖,皆是植物成精,年纪最长者是个柳树妖,见识广博,剩下三只妖的名字都是他取的,平时大小事也由他做主,可见地位之高。
“柳爷爷。”叶时霁一路小跑,行至木屋前,边敲门边喊。
“别敲了,我在这呢,不要和你荷姨学。”
颇为恼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叶时霁扭头,朝柳爷爷不好意思地笑笑,一点憋不住,将好消息大声宣布出来。
“我要下山去!”
“他要下山?!”
荷姨怒拍桌子,把桌腿拍得抖三抖:“你同意,我不同意!”
“小霁才化形两年,头发都不会束,下什么山,下山找死啊。”
柳爷爷冷笑一声:“你不同意有什么用,还不是你给他看得话本。”
荷姨闻言顿住,但坐在板凳上依旧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模样。
柳爷爷也不管她,叹了口气,摸着胡子,似在自言自语。
“事皆有因,有些答案空华山给不了他,便让他下山去罢。”
叶时霁看似慢悠悠地走在路上,实则双目无神。从柳爷爷那里出来已经过了两个时辰,起初的欢快褪去,担忧逐渐占据上风。
他正想事情,被路边一株桃树叫住:“荷姨正满山找你呢。”
叶时霁“哦”了声,脚步却越来越慢——最不愿面对的事情还是来临,荷姨已经知晓此事,现在正要找他。
他常在话本里看到离家出走被打屁股的孩童,而今离家出走的主角轮到他。
唯一不同的是叶时霁不确定荷姨会不会打他的屁股以作惩戒。
越是惦记此事,越是心里害怕,他的脚步已经从慢走变成挪动。
草木的耐性向来是好,叶时霁尤甚。
他仿佛下定决心拖延时间,打算要这样挪回去,半晌才走了小截路。
“小霁你磨蹭什么呢。”
叶时霁愕然抬头,发现是荷姨找来,并逐渐向他靠近,迈的步子比他方才大许多,几息间,就将他辛苦做的这些努力全作废。
荷姨久久不见叶时霁找来,担心他就此傻不愣登地下山,问了一路花草树木得知他还在山中才松口气。
好容易找到人,就见到他正磨磨蹭蹭地走路。
荷姨不知晓叶时霁正担心他的屁股,话都不多说,一把拉过他的手腕,往木屋那边去。
她是急,但却吓坏了叶时霁。
荷姨鲜有话少的时候,如今这样沉默着埋头走路,和话本里的严母如出一辙。
“你老捂着屁股做什么,摔着了?”
叶时霁手一抖,另一只手还在荷姨手里攥着,“啊”了声,说:“没有。”
荷姨看他步履如常,没摔着的迹象,说:“走快些,有事情商量呢。”
“哦。”叶时霁不说话了,也跟着闷头走路。
到了木屋,柳爷爷正背手站在桌前,叶时霁是得了同意的,理应不惧怕,可他没来得及告诉荷姨,这件事变得棘手。
“小霁怎么总捂着屁股,你荷姨打你了?”柳爷爷老远就见叶时霁苦张脸,手和长在身后一样。
荷姨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瞪着眼:“我怎么会打他。”
叶时霁立刻把手放下,附和道:“是呀是呀。”
这下终于安全了。
三人一人一凳子,坐下后谁都没开口。
正是夏季,山里绿意盎然,他们妖不是十分惧怕热,况且山里本就凉快,风一吹叶时霁舒服得眼睛快要闭上。
“你啊。”荷姨咬着后槽牙说,手指抵在叶时霁额头上推了下。
叶时霁一时不查,头往后仰了下,瞌睡虫瞬间跑没影,人也正襟危坐起来。
“对不起嘛荷姨,我没来得及和你说呢。”叶时霁捂着头,继续说,“不是不和你说,别生气。”
荷姨气早消了,让他过来也是叮嘱些事情,听了绵绵地道歉心里更是疼爱:“姨给你个东西,你拿好。”
叶时霁将东西接过来,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银镯子花纹繁复,工艺精巧,他这种没下过山的小妖怪瞧一眼也知道有多贵重。
“哇,好漂亮,荷姨这是哪里来的?”
荷姨摆摆手,说:“有年下山弄的。”
说罢伸手将镯子拿回来,拉过叶时霁手腕亲手给他带上。
“不要随便摘下来。”
叶时霁懵懂地点头,他晃了晃手,银饰在太阳下反射出的光也跟着乱晃,像是活了起来。
第二日,叶时霁效率极高地收拾完包裹,一行人往山下走去,他心中既欢快又伤感。
他已和空华山的各位告别,甚至没忘记荷姨常坐的那把藤椅,一个不落。
此番下山是为寻开花之法。
他虽只化形两年,是柳爷爷年轮上的两圈,但山上一草一木未化形时就是有所羁绊的,他们共享日月精华,山涧清风,已不知多少岁月。
他十分,万分,不舍离开空华山。
“小霁,要不别走了吧,姨再好好教你怎么开花。”
两年里荷姨已教过他许多次,但均以失败告终。
叶时霁抿着嘴摇了摇头。
荷姨眼底似有水光闪烁,一如叶时霁常去的那汪池水,波光粼粼:“你再重复遍我和你说的三条准则。”
叶时霁已倒背如流:“下山后不要当着人的面变成草,镯子不能随便取下来,不要惹衣着华丽的人。”
荷姨点点头,自己又重复遍。
这条山路太熟,行至山脚分别在即,叶时霁心中的难过占据上风。
好在荷姨没再劝他留下,不然他就得明天走了。
他一步三回头,挥手告别,直到送行三人变得和土粒一样小,和青山融为一体。
荷姨伸长脖子,已经看不到叶时霁,这才伸手抹了把眼睛。
柳爷爷安慰他:“哎,你瞧瞧你,我们之中小霁化形用时最短,灵性高,何须担忧?”
荷姨抽了口气,还没应声,身旁一六七岁孩童突然开口插话:“我更年轻。”
荷姨本就难过,唯一的宣泄口还让人抢了,怒上心头:“你年轻个什么劲,老人参多少岁了自己不知道?”
说完扭头走了,袖子甩过来糊了人参一脸。
岔路口前,叶时霁挎着荷姨帮忙准备的行囊,举着柳爷爷给的地图,他认识的字不多,看了半天才抉择出条路。
那是条直路,他沿着路走,直到太阳从东边升到头顶,才看到个小村子。
出了村子,又是野外,晚上他到林子里变成草休息,早上继续赶路。
这次没走多久,他就看见一面很高的城墙,走近后需要仰着头才能看全,和柳爷爷的木屋不同,城墙上一点藤蔓都没有。
城门正开着,他走进去。
一出城门,城镇的景象便显露出来,脚下铺就青石路,眼前人间正欢慕,路两旁小摊林立,吆喝声此起彼伏。
他行走在小摊间,恨不得长出两个脑袋供他左右看。
摊贩见他样貌不凡,目光新奇,以为是冤大头,推销火热。
“小公子可是看中我这发簪了?”
叶时霁路过饰品摊,一瞧见发簪就要睹物思人,想到空华山的荷姨,多站了几秒就让拉住了。
他十分不擅长应对此事,嘴里支支吾吾讲不出句子,连忙摆手后撤。
离开摊子,思绪却被簪子彻底勾起来,不知道荷姨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还在看话本。
他神游天际,等看见眼前横冲直撞的马匹已经晚了。
叶时霁下意识闭上眼,人群爆发出惊呼,随后他的胳膊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中,身子歪着倒下。
有人将他搀起来,他茫然地转头看,马撞翻了身旁的棚子,杆子倒下来砸中他的胳膊。
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大白天的让马给害了。
叶时霁捂着胳膊,看见不远处的马车,和往这边赶来的乌泱泱的人头。
“都让开,给我们少爷让路。”
是非常跋扈的声音,比荷姨发起火来还要尖锐。
原本叶时霁周围有一圈人,看到来人后皆变了脸色,纷纷散开。
小厮开完路后一个错身,叶时霁看到了他身后的少爷。
来人一身华贵,衣服上绣着让他眼花缭乱的花纹,鼻孔朝天:“就是你个不长眼的啊,赔钱。”
叶时霁看不见他的眼睛,听到他这么说,道:“我有眼睛,你才没有眼睛。”
他发现少爷的话有许多漏洞,又指出来一条:“而且你的马是自己疯掉的,和我没有关系。”
少爷脸色更差了,像空华山要下雨的天一样黑:“你敢辱骂本少爷!”
叶时霁此时才想到三条准则中的“不要惹衣着华丽的人”,问:“那怎么办?”
对方自然而然将这具话视为挑衅,狞笑一声:“简单啊,把你的镯子留给我。”
叶时霁低头,胳膊上的衣服被自己无意中捋上去些,镯子明晃晃露在外面。
他果断摇头,拒绝道:“不行。”
“不行?那就给我抢。”少爷一声令下,叶时霁瞬间被团团围住。
叶时霁最讨厌虫子,因为它们总喜欢啃他的叶子,现在他变成了人,虫子就威胁不到他,但没想到人里面也有虫子。
包围圈不断缩小,那些人似乎很喜欢看别人挣扎,不急不慢的样子。
这恰好给了叶时霁机会,他看准时机,猛然撞开一名小厮,撕开一条路来,撒腿就跑。
然而祸不单行。
他跑得急,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倒,“啪”一下摔得五体投地。
“好小子,还敢跑,给我打一顿。”
声音很近了,叶时霁赶紧爬起来,下一瞬就让人揪住衣领。
掌风从侧面袭来,他闭上眼,预想之中的疼痛反而没有到来。
他后颈一松,身后传来惨叫,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不绝于耳。
叶时霁扭头,身后被放倒一片人,气喘吁吁赶来的少爷看傻了眼,大喊道:“你……你们是什么人?我可是李家嫡子,礼部尚书之子,李义载!你们敢动我……”
少爷头衔太多,来人耐性却有限。
狠话没放完,身子便直直往后倒去。
这次叶时霁看清楚了,是一枚石子。
从马车那边来。
他转头,一名身着劲装的侍卫正朝他走来,拱手道:“公子,可否上马车一叙?”
叶时霁不认识马车上的人,不知道有什么可叙的,但方才受了旁人帮助,于是他点点头,跟着走过去。
叶时霁掀开马车帘,一眼看见坐在车厢正位的男人。
他闭着眼,鼻梁高挺,显得眼窝深邃,是十分俊美的长相。听到动静,男人睁开眼,瞳孔漆黑幽深,盯着人时压迫感十足,于是面容中的美就没有了。
有点凶。
叶时霁见他一身黑,也没什么配饰,在那位跋扈少爷形象的衬托下,显得简单朴素。
可以排除在三条准则外。
他问:“怎么了?”
萧云驰看着他,手里把玩几颗莲子。
叶时霁明白原来方才不是石子,是莲子。
叶时霁等不到男人的答案,接着说:“谢谢你帮我,我叫叶时霁。”
萧云驰终于有动作,从车厢的抽屉里拿出个玉瓶,叶时霁接过,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抹药。”
叶时霁顺着他的视线看见已经青掉的手背,心里感激不尽:“谢谢!”
萧云驰垂眸看向白嫩手背上显眼的青色,他正愁怎么消磨李家的气焰,就立马有把柄送上来。
太凑巧。
不过他现在心情正好,可以答应一些无伤大雅的求赏,只要不牵扯过深。
叶时霁接连受到帮助,尽管男人面色冰冷,但他不受控制地对他产生好感。
或许可以问一问他。
叶时霁凑过去,小声道:“你知道皇帝的消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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