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觉得很有意思地看着走在路上的两人。
他们两位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一个青年一个少年,身上都裹着动物的皮毛制成的衣裳,穿着皮毛鞣制成的鞋,脸上却都很干净。
那少年人大概十六七岁,长着一张已算是很英俊的脸,显得坚定而冷漠。青年人大概也就二十出头,眉目狭长,五官阴冷,可是眼睛却很亮,很干净,带着种异样的纯粹。
苍茫的白雪之中,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少年走在前面,青年则紧紧地跟在后面。他们行走的速度并不快,茫茫的白雪之间,这两个靠近的深色色块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好像这不是两个人,而是两只相伴的野兽。
李寻欢笑了一下,对二人道:
“上车来,我载你们一段路。”
这本来是令人难以拒绝的一句话,可是两个人谁也没有理他。
那青年人至少还转过头来不带感情地看了他一眼;而那年纪更轻一些的少年则索性就当做没有听见他的这句话,一点反应也没有。
“你是聋子?”*李寻欢对那少年说。
少年停住了步子,手已握住了腰畔的剑柄。他的这个动作好像给了那青年什么信号,青年转过身来面对着李寻欢的马车,一双黑亮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也握上了腰间,。。。咦?少年那把玩具一般用软木作剑柄的剑本来就算是很简陋了,而青年的那把“剑”竟然连剑柄也没有,完全是一片薄薄的铁片。
可就是这么一片简陋的铁片上,竟然正散发着一丝寒冷至极的剑意。
在这样暗含危险的气氛里,李寻欢的身体仍然放松地坐着,他笑道: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请你们喝酒,一杯酒对任何人都不会有害处的!”*
他以为他这么说,面前的人总该收收气势,但那青年却仿佛听不懂他的话,一动也不动,连凝在眉毛睫毛上的雾凇都没有分毫飘送,只仍然睁着一双过分透彻的眼睛,警戒地看着他。
这时候,少年忽然道:
“我们喝不起,他也不能喝。”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已经被冻白的手毫无顾忌地拍了拍同伴的手臂。而被他一拍,青年果真放开了自己手中的“剑”,气势全然一松——他们俩一定是一对互相信任的伙伴,否则绝不会有这样的表现。
李寻欢没有问那位青年为什么不能喝酒,只是又说:
“我请你喝酒,用不着你付钱。”*
少年说:
“不是我自己买来的东西,我绝不要。。。”*
他正说着,青年那里却忽然出了一点小变故,挂在他眼睫上的一点冰碴子掉到了他眼睛里,他眨了眨眼睛,蹲下来低着头用手去揉。
这时候,他身上的某种异样的特质越发的明显。少年停止了说话,也蹲到了他的面前,低声问:
“阿雪,怎么?”
哦,原来他叫做阿雪。
那个叫阿雪的青年抬起头来,擦去了眼角生理性落下的一点水渍,摇摇头:
“没事,有,冰。”
这是李寻欢第一次听到他说话,他的声音本来是好听悦耳的,可语气和句顿却带着些古怪的不和谐,像是牙牙学语的孩童,似乎是不久前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来进行表达。
那个少年伸出手来帮他擦了擦,他的年纪明明比“阿雪”要小,却显示出一种反过来照顾他的气概,他细致地抚去青年脸颊上的霜雪,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青年站稳了,低着头想了想,用同样冻得惨白的手指从自己的衣襟里掏出一串狼牙,递给了少年。
“钱。”
他简短地说。
少年皱了皱眉,也想了想,说道:
“好。”
青年似乎有些高兴地睁大了眼睛,而少年则接过这一串明显被人擦拭清洗过的狼牙,用手小心地拿着,摆在李寻欢眼前,问:
“载我们到客栈,够不够?”
李寻欢当然笑道:
“不仅够,还能多买一点酒的。”
那少年瞪了他一眼。
雪还是那么大,冰原上还是那么冷,可是李寻欢心里的孤独,却减轻了一些,因为他的马车上,多了两位有趣的客人。
“你叫阿雪?”李寻欢问那位大一些的孩子,不错,孩子,他已看出,这青年比起少年来,其实才更像是一个天真的幼童。
青年的两只手端端正正地放在膝盖上,闻言,双眼的目光从前方的空气转移到李寻欢的脸上。他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
“不知道。”他用自己那种独特的语气说。
一个人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什么呢?即使是一个不到几岁的孩童,也能说出自己的名字。
李寻欢立刻敏锐地察觉到,这青年的背后,定然有着一个不算美好的故事。
他没有多问,心里却叹了一口气,在心里叹气的时候,他就忍不住边咳嗽边喝了一口酒。而他喝酒的时候,车上的两人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劝他一句,于是李寻欢忽然又笑起来,对那少年说:
“我猜,你也叫阿什么吧。”
少年瞪着他:
“为什么?”
“因为,你们像是一对兄弟。”李寻欢说。
少年本冷冰冰的脸上,那种孤独、倔强的神色忽然淡去了,他似乎变得柔软了一些。大概是对李寻欢的这句话感到认可,他道:
“他本来就是我的兄弟。”
随后他顿了顿,目光终于看向李寻欢的眼睛,说:
“认得我的人,都叫我阿飞。”*
他虽然没有说“不知道”这三个字,回答的语句中却也表示出一种不寻常,和“不知道”这个回答相比,不知道哪个回答更加古怪。
李寻欢什么都不问,只说:
“好。”
他问:
“你们兄弟二人,进关做什么呢?”
阿飞道:
“为名。”
阿雪道:
“寻亲。”
这一对亲近的兄弟,他们的回答竟然是天差地别。可是他们在说出自己的回答、听到对方不同的答案后,谁也没有去反驳谁。
阿雪说:
”我要去找,我爹。”
他说“我爹”,没有说“我们爹”。
李寻欢问:
“你父亲?”
阿雪眨眨眼睛,又摇头。李寻欢并不意外,一个不知道自己名字的孩子,大概是很难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的。
阿雪好像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接着补充道:
“他穿的是黑衣服,很高。”
李寻欢又想在心里叹气了,不过他还是面不改色地、真诚地说:
”好,我会帮你留意的。”
他转过头,看见阿飞正在用一种奇妙的眼神看着自己,便问:
“怎么?”
阿飞说:
“你不必哄一个傻子。”
他竟然就这么轻易说出了“傻子”这两个字。李寻欢脸色一变,说:
“我并不是在哄骗,你也最好不要说你的兄弟,嗯。。至少,不要在他的面前。”他把那两个字隐去了。
他这话有些说教的嫌疑,他自己也知道那少年并不是个不在乎兄弟感情的人,只不过是因为他们似乎一直在野外生存,有着一套他们自己的行事、说话的方式罢了。
阿飞却并没有生气,不如说,他的态度反而变得更好了一些:
“我知道了。”
剩余的路上,几人说着话,慢慢熟络起来,自然,他们兄弟二人谁也都没有喝一口他的酒。
没过多久,一行人抵达客栈。
大堂内,李寻欢和“阿”兄弟二人已都坐了下来,李寻欢安静地刻着自己的木像,阿飞像个到达新环境的野兽那样注意着周围的动向;而阿雪,他似乎对李寻欢手里的木像有些感兴趣,便把头凑过来静静地看着他的动作。
当两个蛇一般的黑衣人走进来,走到了同在客栈中的镖师“急风剑”诸葛雷面前的时候,阿飞定定地看着他们,阿雪也被他们身上那种蛇鹰一样的气质所激,抬起头来看着他们威逼诸葛雷交出手里的包裹。
这时候他们二人脸上那种相似的表情,倒更加像是兄弟了。
等到诸葛雷被逼着在地上围着桌子爬了一圈的时候,李寻欢喃喃出了声:
“原来这人脾气已变了,难怪他能活到现在。”*
那蛇一样的二人“碧血双蛇”早就看那两个大大咧咧盯着这里瞧的年轻人不爽,再加上李寻欢这句话,一时发作起来。
“碧血双蛇”中的”白蛇”对李寻欢冷道:
“原来此地竟还有高人,我兄弟到险些看走眼了。”*
他这句话一出,身上自带了三分的杀意 。
阿飞的眼睛微微地亮了一亮,他的手,已经握上了自己腰侧那简陋得不像是“剑柄”但的确是”剑柄”的软木。
却有人比他更快。
连听“白蛇”把话说完的耐心也没有,他身旁一个毛茸茸的身影已然已经冲了出去!
人如其名,剑如其名,阿雪的剑,也像雪一样的无声而轻盈,谁也不会对一朵轻巧的雪花多留心一眼,等到那颗雪花轻飘飘落到人身上的时候,人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缥缈的寒意。
“雪”落在了“白蛇”的脖颈上,他的眼睛睁得几乎要把眼珠都挤出来,一动也不敢动。
难听沙哑的声音颤抖着从“黑蛇”的嗓子里抖落出来:
“朋,朋友,你要什么?!”
施展出温柔而致命剑法的青年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他没有杀人的唯一原因,是李寻欢搭在他肩膀上的一只手。
“黑蛇”脸色更白,他以为他是因他们的挑衅而不悦。李寻欢的心下却忽然沉重起来:这孩童似的青年,好凶的杀性。
不,也许正因为他什么都不懂,才能这么轻易地出手。
阿飞他站起来,似乎是想对他的兄弟说些什么,却被李寻欢抬手阻止了——李寻欢觉得,在不分敌我的情况下,最好不要把阿雪的异常暴露出去。
李寻欢轻缓道:
“阿雪,他说‘高人’,不过是在试探我。”
阿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十分干脆地收起了剑,又像雪花一样飘落到了他们身旁,低着头,似乎有些失落的样子。
阿飞快走过来把他拉到一旁,在他耳边快速地低语,李寻欢隐约听着,大概是说他“不够耐心。”
哎,他们果真是兄弟。
李寻欢本来颇沉重的心里,又添进几分带着无奈的哭笑不得。
阿雪的爹很好猜的,那人已经在晋江当了不少次爹了()
*号部分引用自《多情剑客无情剑》原文
修了,大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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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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