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烟全身寒毛都奓起来，下意识就想甩开这只石手。偏偏龙此时冒了出来，声嘶力竭在她耳边大喊：

【快留下它！这可是国宝级文物！】

石手还在缓慢动作，如同从长眠中苏醒过来的章鱼，五指怪异地伸展移动，像是试图摸索周围世界，又像是在找寻剩下的身体。

叶烟裸露在外的胳膊上起了密密麻麻一层鸡皮疙瘩，她压着音量问：“国宝文物就这么重要吗？非得留下吗？”

龙反问她：【你说重不重要？还要不要攒能量了？】

当然重要。

叶烟硬着头皮，以十指相扣的方式抓住石手，压制住它的动作。还好这只石手因为刚刚苏醒的缘故，气力不足，一时真的被叶烟压得死死的。

叶烟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排开看热闹的人群，走上前去。她站到对峙两方之间，先安抚下呼哧呼哧大喘气的倒霉蛋，示意他冷静。

然后对摊主说道：“好了，别逼他了，难道你真想招来警员？”

见是叶烟，摊主有些不服，嘴里嘟囔道：“但他碰了我的东西，还差点砸了。”

叶烟举起石手挥了挥，“好了，不就是块石头吗，我买了，让他们走吧。”

摊主并未立即答应，眼睛一转，看看石手，又看看叶烟，商人精明狡诈的本性探出头来。

“Leaf，我可从未见你如此善良过，难道这个东西是真的文物——”

“也许我不应该多管闲事，就让他们去报警吧。”

叶烟作势要将石手扔回给他，“留着你的‘文物’，和警察解释为什么会这么贵，顺便聊聊你的真实身份。”

摊主常年坑蒙拐骗，一向使用假名假证，身上牵扯了好几个案子，说不怕警察是嘴硬，要是被警方拔出萝卜带出泥，他后半辈子都得住监狱。

他在这条街上摆摊很久，哪有什么真文物，都是批发来的假货。

他讹诈游客是做惯的，先狮子大开口，然后等对方还价，最后落地价恰好在一个让受害人心疼但又还能接受的心理底线上。

只是没想到今天遇上愣头青，还价都不会，光知道要报警。

真报警了他也别干了，赶紧在警察来之前收摊子卷行李跑路吧。

见叶烟要甩手不管，而愣头青和同伴都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出报警电话的号码，摊主脸色一变，推拒道：“只是开个玩笑。”

“这个。”他指了指石手，“就当我送你了。”

“不必。”叶烟抽出一卷钱扔给摊主，“我不喜欢欠人情。”

摊主捻了捻厚度，喜笑颜开，转身热情招呼倒霉蛋：“再来看看，还有什么喜欢的？”

倒霉蛋和同伴面面相觑，反倒连退几步，离地摊远了些。

没热闹可看，人群渐渐散去。当叶烟要离开时，倒霉蛋和同伴拦住了她。

“刚才真是谢谢您。”

倒霉蛋挠挠头，口音浓重，不好意思地说道，“或许我可以分担一部分您的损失？我的意思是，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话，您也不必买下这个石手。”

闻言，叶烟第一次正视倒霉蛋，他有一头黑色卷发，鼻梁高挺，橄榄色皮肤，侧脸如雕塑，笑起来如同地中海的阳光般热烈直接。

倒霉蛋还在絮絮叨叨，叶烟冷不丁问道：“你来自E国？”

倒霉蛋一愣，“是的，你怎么知道？”

叶烟耸耸肩，绕过他继续往外走，留下一句：“我猜的。”

倒霉蛋和同伴说了些什么，独自追上叶烟，与她并肩同行，“我想说，真的非常感谢你，这些盎格鲁撒克逊人实在太粗鲁了，就像他们的祖先，一群野蛮的强盗。”

叶烟脚步不停，随口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倒霉蛋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张了张嘴，最后低落道：“我来看埃尔贡神庙浮雕。”

叶烟看了他一眼，倒霉蛋自嘲道：

“很可笑是吧，我也觉得这很荒谬，在其他国家的博物馆才能看到本国的文物。可是这明明是我们的国宝，他们抢走了它。而现在，这群强盗居然声称对浮雕具有合法所有权，简直无耻！”

倒霉蛋有些咬牙切齿：“他们行贿官员，伪造文件，打着保护的旗号，将神庙雕塑切割偷走，赃物被光明正大摆在B国的国家博物馆，当做镇馆之宝

——多么可笑，将外国文物作为本国的镇馆之宝？！他们不仅偷盗我们的历史文化，还用盗贼的名字来冠名我们的浮雕，维克托浮雕？他们应当为此感到耻辱！”

“如果我有一支军队，我一定要踏平这些该死的无耻的博物馆，把属于我们的文物都抢回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引来附近路人纷纷侧目。他停下来喘了几口气，平复一下心情，说道：“抱歉，我太激动了。”

叶烟指了指自己，“我是华国人。”

倒霉蛋不明所以：“？”

“我的国家曾在国力微弱时被侵略殖民，流失海外文物数以千万计，多到无法统计具体数量品类，多到在不同国家不同城市的博物馆建有专门东方展馆，多到国际拍卖行知道只要打出华国国宝的名号就一定会有一群华国人捧着钱上去任人宰割。

我说这些不是想证明比你更惨，我完全能理解你的感受。所以，不要说抱歉。”

倒霉蛋苦笑一声：“我明白，我们都是帝国殖民扩张下的牺牲品。也许在我有生之年，都无法看到浮雕归国。我们的文物回归运动，也许只是能让更多的人知道，它们不是什么维克托浮雕，它们属于E国。”

叶烟心中一动，问道：“你是E国文物回归运动的成员？”

虽然不知道叶烟为什么要问这个，倒霉蛋还是老老实实承认道：“是的。”

叶烟抬眼仔细打量眼前人，斟酌开口：“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人将浮雕从博物馆中带出，你们的组织有途径将它们带回国吗？”

“哈？”

*****

【鲁莽，这太鲁莽了！】

龙对着叶烟喋喋不休道：【你甚至都不认识他！】

穿过巨大的爱奥尼克式柱构成的柱廊，漫步于金属架构的玻璃穹顶下。

叶烟身着黑裙，披着色彩绚烂的大披肩，耳侧是花纹神秘莫测的纹身，如同任何一个好奇的博物馆游客般，悠然漫步在展厅中。

“我发现一个小问题。”叶烟突然说道，

【什么问题？】

叶烟背过人群，假作欣赏角落展品，轻声道：“我的个人标签太过明显了——华人，女性，身手敏捷，常常盗取并送归华国流失文物。”

龙不解道：【这有什么问题？】

“问题就在这里。”叶烟垂眸。

“一旦发生华国文物被盗事件，有心人第一反应是‘这会不会是叶烟做的’——即使他们并没有证据，当然他们也并不需要证据。

越多的流失文物回归，越多的人的眼睛会放在我的身上。到最后，即使警员没有证据逮捕我，但所有收藏华国流失文物的博物馆也会将我列入黑名单，永久禁止参观。”

龙急了：【那怎么办？】

“解决办法就是——”

叶烟抬头看向前方展台上衣袂如流水般波纹流淌的“三女神”雕塑。

B国博物馆内布展拥挤杂乱，和住大杂铺的普通展品相比，作为镇馆之宝的神庙浮雕所在展厅可以说得上是三室两厅豪宅。

时近闭馆，展厅内没什么人。大概馆方觉得大理石雕塑不易损毁，而且动辄重达百斤的雕塑仅凭人力无法搬运——即使真有力能扛鼎的大力士扛得动，那么大的雕塑还能光明正大夹带出馆门不成？

因此，展品与游客间仅有金属围栏相隔，大理石上的划痕脏污看得极清晰。

叶烟双手轻轻搭在栏杆上，黑色线条顺着她的手指蔓延直下，顺着金属长杆倾泻而下，如水银泄地，倏而漫过地砖，来到展台下，反重力地向上流淌，最终触到雕塑。

一点流光闪过，黑线消失不见。然后，像是眼花了，雕塑微微一震。

之前叶烟和龙试验过，黑线可以携带少量溢出能量。在叶烟无法直接触碰文物的情况下，通过黑线所附能量也能够激活文物，只是激活进程要慢一些，所耗费的时间更长。

叶烟扶着栏杆，沿着展厅慢慢走了一圈，黑线隐蔽又哑光，轻易与纹路融为一体，在他人看来，就是她看得更慢，参观得比旁人更仔细些。

工作人员不以为奇，这里来过的怪人太多了，要知道对着一个雕塑一看一整天的也大有人在，更别提只是慢悠悠观赏每个雕塑。当闭馆时间到了，他们才开始清客。

叶烟走出博物馆大门时，天将黑未黑，外面在下雨。淅淅沥沥的小雨，给整座城市蒙上一层如烟般的薄雾。

谢过一位热情男士撑伞避雨的邀请，叶烟将披肩撑在头上，轻快步入雨中。

【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等待。”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雨也渐渐大了起来，在地上积起一层水，城市的霓虹灯倒映水中，如梦如幻，最好的印象派画家也描摹不出流动的色彩精妙。

叶烟坐在驾驶座，这次她开得是一辆大巴，车窗两侧的帘子均被拉上，遮得严严密密，一丝也不露。

不远处博物馆的灯光早已暗了下去，街道上行走的人越来越少，长街上间隔很久才开过一辆车。

雨越来越大，天地间连成无数条雨线，将人的视线限制在近前一隅之地。雨滴重重砸落，拍击到地面建筑，一时间世间似乎只剩下萧萧风雨声。

远远地，有一群人朝这边缓步而来。

——不，那不是人，没有人会没有头颅。

来者的脖颈之上空空荡荡，手臂缺失，柔顺长袍紧紧贴着身体，勾勒出躯干起伏，随着行走，长袍荡起繁复褶皱，坚实大腿轮廓时隐时现。

在一群无头者中，一个有头的存在极显眼，然而一道闪电劈过，短暂的照亮，只见一张模糊的脸，五官几被磨平，眼眶空洞，石质灰白粗粝。

这一群头肢不全的雨夜来客走到车前，缄默不语，雨水冲刷过大理石。

这些浮雕诞生于公元前雅典最鼎盛时期，用于奉祭城市守护神雅典娜。

最著名的雕刻家斫制神像，最熟练的工匠雕琢细节，大理石被绘上鲜艳颜色，黄金与象牙妆点神庙，阶下虔诚信徒奉上祭品舞乐。

然而一朝帝国倾覆，祭司流散神庙荒废，石阶上荒草丛生。

异教的神轮番占据这片土地，今日基督教堂明日清真寺，后日火药库一场爆炸，昔日宏伟奢华神庙终沦为一片废墟。

神像被毁，彩绘脱落，残存的门楣浮雕和被切割带走，唯留伤痕累累的石柱沉默矗立，千年梦散。

驾驶座上，叶烟揿下按钮打开车门，面色不改，对上车的雕塑们微微躬身，行礼示意。雕塑们也予以回礼，依次落座。

叶烟从车内后视镜看去，爱神阿芙洛狄忒倚靠着她的母亲洋流女神狄俄涅，彩虹女神伊里斯与火焰女神赫斯提亚并肩坐在一起。

酒神狄俄尼索斯和河神伊利索斯各自占据一排座位，斜倚扶手，半躺半坐，看起来适意极了。

月亮神塞勒涅马车仅剩的马头，鼻翼一张一翕，呼哧呼哧大喘气；旁边是另一个残存的太阳神马车的马头，高昂着头，活泼泼地观察四方。

等雕塑全部坐定，叶烟清点数量时发现，怎么还少了一部分？

这时，车外传来吵闹动静，连雨声都无法完全覆盖。

她打开车窗，探头朝外看去

——一群有头的没头的拉庇泰人和半人马，连打带踹，物理上打成一片，我抢你的女人，你掐我的脖子，打得衣衫半解玉体横陈，乌泱泱一群边打边往大巴的位置移动。

叶烟瞳孔巨震：怎么还带打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