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介于黑白,难免尘埃

“就你这还教人呢,那弓步下得不扎实,手臂力量也不够。碰着个灵巧的,拉着你枪再扫你腿,你一准儿得倒。”

她闲来无事,晒着明媚春日,搬了个小方凳,嗑着瓜子,坐在院后的空旷校场边,看着顾六亲自教习新兵。

自打她知晓眼前这个冷脸大冰块才是顾六之后,便看他不顺眼。

那日在灵前拦着不让拜祭便罢了,还好好地,名字都被人偷了,呸。

故而,唯有在此人教习之时,她能拆台就拆台,能拱火便拱火。

顾六起先并不搭理她,恪守军纪,不被外界干扰是他一向自傲的长处。

可她一会儿说自己这套耍的不对,那套耍的不好,底下的新兵即便训练有素,也都暗地里笑个没完,实在影响进度。

他手握长枪,直愣愣朝着那吧嗒吧嗒磕着瓜子之人走去,站定在她眼前,脸青得像铁。

枪尾“当”的一声敲地,他横眉冷对:“干扰军纪,再有下回,关你进地牢!”

“别下回,就这回,让李焉识亲自送我这个大恩人进去。”她呸了一口瓜子儿皮,拾掇着手边的物什。

“你!”

顾六虽知,李焉识与刘副尉,张副尉三人已然几日奔波于地牢与书房,证物室之间,根本无暇顾及府内杂事,也好几日特意避着她。却不知,她这般作弄自己,无非是想激一激李焉识现身罢了。

她这几日半夜睡不着,越想越气:你李狗贼骗了老子的初吻,虽然亲是挺会亲的也不算吃亏,可如今偏躲着我,是怕我扳回一局吧,做梦!老子玩儿死你!

她掸了掸身上掉落的瓜子儿皮,一脸的看不上:“不抓我,就别管我了,我爱说什么说什么,更何况你这枪法属实一般,还不让人说啦?”

“难道你行?”

“比你行一点,就够了。”

“比试比试。”

“给我一柄。”她自信地伸出手来。

倏地一声,一名小将远远掷来一柄,她抬手便握住破风而来的长枪,在手里掂了掂,嘟囔了一句:“这么轻。”

“来吧。”她坐着没有动弹,只右手持枪,立于身侧,勾了勾手。

“你站起来。”顾六对她此举很是不满。

“我坐着便能打你两个,还站起来。”她呸了一口瓜子皮儿。

顾六持枪抱拳,而后急急上前两步,弓步刺来,她向后弯腰躲过,抬手便握住他的枪尖前段。

众人皆是敛声屏气,唯闻“咔嚓”一声,木质的枪杆登时断成两截。

顾六大惊失色,丢下断枪,厉声喝道:“既是比试,为何损毁兵械!岂非存心侮辱!”

她面露羞赧:“我不是有心的,我原是想夺你枪,谁知这枪太轻太脆,我一时没收住手……”

顾六手攥拳头,恨恨一指:“你这是,辱上加辱。我定要禀报将军,治你之罪。”

“嗯嗯!现在就禀,赶快来治。”

他这话正中她下怀,她抬起脸,睁大了眼睛,眨巴眨巴,连连点头。

“你若闲着无事便去陪那狸子玩儿,何苦来折辱人。”

一道温润清亮之声自身后落入众人耳中,回眸望去,皆是慌张抱拳。

“折辱?你看,你们将军都说你菜了。”她望着眼前似闲庭信步踱来之人,很是得意。

“将军所言,甚是。”

“你歧视我?你觉着我不配说你菜?不服咱们再来一局。”她撸起袖子就要干。

“腿没好便成日喊打喊杀,怕不是不想好了,赖在我府上一辈子。果然居心不良。”

他站定在两步开外,面容憔悴又疲惫,脸色并不大好看。

她杵着枪站起了身,眼角眉梢里满是不屑:“呸,孙砸,今儿我就站在这儿,你若伤得了我一根毫毛,我管你叫爹。”

李焉识并不欲与之纠缠,方才她实在是有些过分嚣张,他生怕顾六真治她个干扰军纪之罪,再押进牢里,那她可不得三天两头把“你李大将军就是这么对大恩人的?”挂嘴上了。

“将军,灭灭她的气焰!”顾六郑重地取过一柄红缨枪递交他手,神情严肃。仿佛对面乃是罪大恶极的贼匪,今日必将其诛杀一般。

李焉识望了望身后新兵期待的眼神,有些不大自在。

虽说在军中之时,他的枪法可谓出神入化,声名远扬,有“一人一马一长枪,千里一将斩万军”之美称,可自打回了梦粱,再未马战,还是使剑使刀更趁手,他的那柄朱翎乌金枪已然在兵械库中落灰许久。

“请赐教。”她单手握枪舞了个花,枪尖扫地,呼呼生风,眼神里充满了挑衅的笑。

李焉识眼中微微含笑,嘴上却不依不饶:“我算看出来了,人家习武是为了除恶扬善,你是为了装逼。”

“那也得有得可装。”

“得罪了。”他眼中一厉,提枪足下踏风而来。

她原地屹立未动,微微偏头躲过准头并不够的一击,手中旋枪挑开他的攻势。

他急急退后两步,拉开距离的同时手滑落把端,握紧,前扎弓步借着惯性平刺而来。

“嚯!来真的了。”她当即侧向旋了半圈,歪歪斜斜站定,左手握住迎面而来的枪杆,禁锢得他长枪动弹不得。

他当即旋身踏前两步,以腋下及至右臂夹住中段为支点,左手重压后段,长枪顿时翘起脱手。

“姓顾的,跟你们将军好好学学。不仅会夺名,还会夺枪。”她甩了甩手道。

他能夺回枪她倒是并不稀奇,只是他力道之刚柔相济实在出乎她的意料,按常理这木枪杆应当咔嚓一声,折成两半才对。

她手下亦不留情,双手提枪,一跃而起重重前劈,他当即双手横枪抵挡,心中更知也未必拦得住,只得足下再后跨一步躲避。

砰地一声,两柄枪杆相撞,咔嚓一声断裂,她的枪头猝然飞出,穿破他的衣裳,正堪堪擦过他的胯/下,牢牢扎在远处砖地凸起的花白砖石之上,登时碎裂。

“你!你下手能不能有点分寸!”

他松了手里的两截红缨枪杆,朝边上一丢,惊魂未定道。

她腿伤未愈,这重重一劈反倒使她失了重心,摔在地上,正疼痛不已,抱着腿,撇着嘴,听闻这一句,抬眼看向他去,委屈地道:“我腿没好,刚落地没站稳才朝前多去了两寸,又不是有意要你断子绝孙的。”

他叹了口气,伸出手来:“我送你回去歇着吧。”

她刚要伸出手,还未举起,便瞧见边上一人影靠近,原是顾六。

他站得远,并未听得二人在嘀咕什么,一手一柄长枪又是跑近,认真道:“平局,将军再来!”

李焉识眉头一紧:果然是心腹大患。只得摆了摆手道:“我认输了,许久未练实在生疏,今日就此作罢吧。”

顾六急了:“将军,兵士可战死,绝不可降敌!”

李焉识以诧异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眼前此人,嘴角抽搐,心下暗骂:我?我跟我老婆打架我战死个腿儿啊!

梁惊雪扫了这二人一眼,心下不悦,收回了伸出的手,抱着腿苦兮兮哼唧了一声:“脚崴了~”

“好的那条腿,还是坏的那条?”他看着她骤然变幻的神色,不知她是打什么主意。

“现在两条都坏了。”她撇着嘴。

顾六一眼看出有诈:“将军,她明摆着碰瓷!收押!关个几天看她还嚣张!”

李焉识缓缓抬起眼睛望着义正词严的顾六,咽下一口气,心平气和地道:“六儿,你还是去练兵吧,嘴不会用就捐给有需要的人。”

“是。我现在就捐。”

“闭上嘴,闭上。”他蹲下身,扶着脑袋,声音几近有气无力。

顾六抱拳应下,转身而去。

脚步声不再入耳,他抬起头来,看着眼前坐在地上暗自偷笑之人:“起来吧,我扶你回去,别没事儿出来招惹这个缺心眼儿。”

她反倒是急了:“真崴了,不信你自己看!”

“那我给你扛回去。”

“不要,你背我回去。”她笑语盈盈,还带着几分捉弄的意味。

“来吧。”他无奈地蹲下了身。

“还有瓜子儿。”她伏在他宽阔的背脊上,指着圆凳边的油纸袋,像个指哪儿打哪儿的指挥官。

他背着她,她手里的两个油纸袋搭在他的胸前一晃一晃的,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这种熟悉的感觉叫他回想起正月初十,在凌云山的山路长阶上。她在他的背上,随着一字一句缓缓消逝,无能为力攥痛了他的心。

不同的是,这回她的手温热。或许,那日萧影已然偷偷下过解药了。或许,这项艰巨的任务早已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戴黔。

她十六岁的花开,无论身边是谁,哪怕孤单也罢,注定不属于自己。

“李焉识,你那案子查得如何了?幕后黑手揪出来了吗?”她摇晃着手里的油纸袋,有一茬没一茬地问着。

提及此事,他深深叹了口气:“我知道幕后之人是谁,他也知道我查的就是他,可证据,口供皆追溯不到他。且,另一条线也毫无进展,算是断了。如今,有些被动了。”

“是谁啊?能透露给我听听吗?若是机密便罢了。”

“正是林谦文,林知府。”

“那嘉平郡主岂不是很可怜?”

“你可怜她?岂知她又非获利之人?”

“你有证据吗就这般揣测?哪有女子协助自己夫君,行这般事来迫害女子的?”她拍了拍他的肩,生气地辩驳道。

“世面见得不多,便别妄下结论。迫害与否,不在于性别,只在乎人性与利益。”

她愈发不解,眨巴眨巴眼睛回忆道:“可那日我听她所言,她对自己的婚姻失望透顶,苦苦挣扎不得解脱,又怎会与厌恶之人狼狈为奸?”

“你以为,缔结姻缘是只看爱情的吗?”

她很是肯定地道:“于我而言,自然如此。我若是喜欢一个人,管他是王侯还是游侠。”

“你都说了,那是你。你不该用自己的思维去揣度别人。”他想着,终于有她听自己来讲一讲道理,明一明世俗的时候了。

“嘉平郡主很受太后宠爱,说话颇有分量。她若真是厌恶他至极,自请和离也并非难事,她不愿和离不过是因为既想借助林谦文背后的家族,又不愿意承担朝中民间的非议。毕竟这些年,恩爱夫妻他们一直演得很好。权贵的门第,盘根错节,斩不断的。”

“你以为她那日所言,是想让我娶她吗?我并无背景扶持,更给不了她花钱如流水的富贵日子。如你所言,她不过是想包养我,暗中苟合罢了。她,说白了,是既要又要。”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世上还有既馋人家身子,又不想给名分的好事:“那你还敢拒绝她,不怕她捏死你?”

李焉识轻巧地哼了一声:“我怕她捏死你。冒冒失失,腿还没好又崴了,再遇见歹人怎么办?”

他这话倒是引得她不解了。

“她为什么要捏死我?就因为她觉着我是你亡妻?我又不是,我好好地活着呢。”

他怅惘地望着足下的台阶,一步一步踏在砖石之间,自言自语:“是啊,你还好好地活着呢。怎会是她呢?你有你自己的人生,有你该走的路,不该与我纠缠的。”

她并未听出他话里的意味,只是好奇,这位几乎是平地而起的先夫人,闹得满城皆知他要守节一年的先夫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那……八卦一下,你先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哪?”

“她……是个很善良的姑娘。太容易相信别人,太坚守道义。吃了苦,受了伤也不说,像一颗钢豆子,是不是很傻。”

他犹犹豫豫,终究是模模糊糊地勉强填塞了几个不会引起她怀疑的词汇进去。

她松了口气,脸上挂上喜色:“那我和她不一样。我受了伤是会叫唤的,我这脚崴了,疼死了。”

他还在自顾自黯然神伤:“是啊,你是你,她是她。我和她的故事已经结束……永远不会重启了。”

“喂,我说我,我脚崴了!你一点儿反应没有?”

他拖着尾音,无可奈何地道:“我听见啦,可我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替你处理吧。”

她望了望路,狐疑地道:“你这也不是回我房间的路吧。”

“回我屋里拿药油,给你擦一擦。”

他还在黯然神伤,默默倾吐着:“从前都是我追着她跑,她理都不理我,嫌弃我嫌弃得要命。”

她好奇地听着八卦:“这么嫌弃,那你怎么追到手的?”

“因为……我使诈。”

他想起那些被她追着砍,拍得嗷嗷吐血的日子,脸上便不自觉地浮现出笑来。

她啧啧两声:“真看不出来,你这样的正人君子,也会为了追个姑娘耍手段。”

“我不是正人君子。我也没你想的那样一身浩然之气。”

她听出了他的些许低落,拍了拍他的肩,安抚道:“很正常啊,谁还没点儿黑历史了?我也杀过人,不止一个。若要细细究来,所谓行侠仗义,也是跳脱了律法,以行侠仗义之名去行以暴制暴之实。”

“可我们往往会向往这种行侠仗义,因为……噗!”

她噗了一口瓜子皮儿入另一个更鼓囊的袋中,在他的背上一颠一颠地想着,发髻一晃一晃地摆着。

“因为律法难以维护所有的正义,或者……律法根本便是不公的,制定律法之人,本便是出于维护自我的考虑才如此制定。”

她伸手又去捏了一枚瓜子儿,送入口中:“在模糊的边缘,需要侠者。不公的律法,更应被推翻。”

他第一次听她说出这样的话,他一直以为在她的眼里,这个世界是非黑即白的。

诚然,初出江湖的她确实以为如此,故而在清微山庄听见他外勾内联之时那样难以置信,难以接受,什么也不愿多看,只想逃离。她就像是有强迫症,看不得白纸滴落墨迹。

她可以粗暴地判断一张未用过的纸是否干净整洁如新,一张写满了笔画的纸是否有故事,却无法判断,一张不慎滴落几点墨迹的纸该归于哪类。因为那时,她干净的前十五年里,见得太少,思考太少,不懂这“出淤泥而有点儿染”背后的辛酸与无奈。

故而,初出江湖之时她对自己的要求很高,要自己做一个光洁的完人,可摸爬滚打久了,才明白身上难免沾染灰尘。

他低声笑着:“听起来,你像要去造反。”

她手剥了一颗塞进他的嘴里:“我哪儿敢呀。我既没有运筹帷幄的脑子,也没有一莽到底的胆子,更没有足以治世的文韬武略,我不过是个小人物,在保护自己免遭不公之余,顺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

“拔刀?以后别刀尖朝我就好。”

他很喜欢背着她的感觉,虽然看不见她,但听得见她的声音,触得到她温热的呼吸,他只想一辈子都别放手。

她煞有介事地摇晃着脑袋,很是得意:“那可说不准,你若有一日干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我肯定给你扎几个窟窿放放血。”

“再也不会了,李焉识哪儿敢哪。”

正说着,便到了他的房门前,他正背着她无暇腾出手来。便道:“来,劳烦你推个门。”

门吱呀一声,竟落下许多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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