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点点头,越说,越想,越深入,脸色却越发难看:
“所以他也会如法炮制更多的死囚。只因为拥有美貌。便被他盯上,污蔑,拉下水,再假惺惺地给一条生路,让她们不得不顺服于他的规则。不仅践踏她们的意志,侵犯她们,还将她们作为他的赚钱工具,吃干抹尽。”
李焉识凝望着身侧的她,一声不吭。
他爱她,不止因为她一身洁白,更因为她踏入了泥潭,介入了黑灰,依旧一身洁白。那是他此生终究无法逼近的模样。这样的洁白,需要多少的爱来支撑着长大,才足以抵御黑暗。
“故而,她们在讯问之中什么也不敢说,因为她们还以为自己是死囚,说出来便活不成了。”
“她们把林谦文当成了她们的神。这个神创造了她们的困境,再给她们一个规则,只要按照规则,便不会受到惩罚。”
“可这惩罚,这规则,这困境,这间地狱都是他带来的。可她们被蒙住了眼睛,生怕被惩罚,只能遵循规则维护他这个神。”
她越说,越是难受,越是胸闷。
那个恶鬼企图拉自己下水,自己这回仗着武艺,一点点的小聪明和李焉识的及时相救得以幸免,可那些女子便没有这般的好运。
或许有的宁死不屈却依旧遭到了非人的对待,丢了性命,有的含恨妥协,有的也许虚与委蛇,可无论愿不愿意,谁都不该平白遭受这些。
她不觉得庆幸。
更可笑的是,李焉识之所以能救得了自己,是因为他是将军。那恶鬼用自己手里的权力倾轧残害他人,而李焉识只能用自己的权力与他抗衡,而非真正的公道,正义。
当真,这世间毫无公道吗?
还是说,公道,正义,只有权力才能给?
她恹恹地叹了口气:“这只是我的猜测。你可以对比一下他来梦粱以后所有女死囚的公告。一一比对,若有一个证实,这个口子便撕开了。”
他望着她愈发黯淡的双目,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不用比对了,我之前翻阅公文已然发觉数量和占比的异常,也派人查证过,回报来的大致属实,那些家属深信不疑,故而我便漏掉了这条线索。”
“看来,他手底下的人轻车熟路,极有经验,梦粱或许并非他的第一座囚牢。我会再派人找找突破,看有没有愿意出来作证的。”
她失神地微微摇头:“既有不该成为死囚的,便有不该替死的,一来一回,两倍的人生就这样被毁了。他不过一条烂命,如何能够偿还?”
李焉识望着她失去华彩的眸子,不忍却不得不开口:“更可怕的是,或许他不一定需要出这条命。”
她瞬间直起腰,言语激动了起来:“这都不行?那是人命啊!”
“人命比草轻贱,”他无奈地看着她的愤怒,摇了摇她僵硬的肩,“你我都是草,活得再努力,一把火烧了也就烧了。没人会追究纵火之人,因为……他们从没把我们当人。”
她怔怔地跌落,空坐着。起初还愁眉不展,可不过片刻便抬起眼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望向他的那双明眸愈发明亮,愈有神采。
“所以我要做女侠,这世间不平之事我非要去平一平,这世间不明之冤我非要去明一明。我的武艺不是我莽过一切的外挂,而是道义无法伸张的后路。”
“野火……是烧不尽的。”
他看着她愈是看清世间的险恶,愈是不屈,纵使迷茫怅惘也不过刹那,愈发想起自己的过往。自己是怎么踏入的泥潭。
她是越挫越勇,宁折不弯,自己是打不过就加入,背后里捅刀子,黑吃黑,殊途共归。
只是正如自己所说,与恶鬼做交易,终究得不偿失。起初总能靠这些脏手段便宜行事,获得一些好处,他便心怀侥幸地想,为正义故,自己也不算错。
可久而久之便习惯了,嫌正义来得太迟,太难,懒得以正当之举行事。也不再思考,简单粗暴地终结一切。他自洽地想,他们也都是恶人,自己无论怎样做也不为过吧,一步步便走到了今天。最终为自身化作的泥沼所吞没。
他希望她永远这样斗志昂扬,如高山大川,他不想看她受挫,困顿萎靡。
他的眼眸里亦是闪过华彩,拍了拍她的肩,如兄弟一般一把搂了过来:“好,阿惊女侠。李焉识很愿意为你的行侠仗义效劳。你要记得,权力不一定是坏事,而是底气,权力也该当被善用。”
她沉吟片刻,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笑嘻嘻道:“你的意思是,以后行走江湖碰到搞不定的,我就狐假虎威,说我是定远将军的大恩人,谁敢动我?”
他亦是笑着道:“不,你要说,定远将军是你的贤内助。我这个名号,终身有效。”
她很是满意地点点头:“知道知道,你都借自己给我充场面了,那我借你什么?”
他挠了挠头,认真细致地想了想:“我没什么需要的,你能平平安安,借我这个名号一辈子便好。”
“一辈子……”
她想了想,觉着妄言一辈子是有些不妥的。
“那你若是以后娶了新夫人,或我嫁了人,我便不能这样说了。总不能为了狐假虎威,终身孤寡吧。”
他淡然一笑:“我不会再娶,你完全可以放心我这一点。即便你以后嫁了人,也可以说定远将军是你的知己嘛。”
“你那样喜欢你那位先夫人?当真不再娶?”她这随意的一句话里带着几分好奇与窥探,还有酸涩。
她的眼睛很难骗得过他,他望着她清澈的眼睛,缓缓地道:“曾经沧海难为水。”
这是隐晦的告白,亦是明确的拒绝。
“没学过,听不懂,但我想她应该很幸福。”她释然地笑笑。
他望着她的笑,心如刀割:“她不幸福,和我在一起,她没过过几天好日子。”
“那我比她幸福,你不喜欢我,但对我还算是有恩报恩,我今后可以过过好日子。”
“是啊,等这桩事儿了了,离李焉识越远,你会越幸福。”
她点点头,眼里有泪珠在转,低着头笑嘻嘻道:“那你也要幸福,她肯定希望你幸福,我也希望。我和她,都希望。真的,没骗你。”
她的眼泪啪叽落在手上,她才惊觉自己在重复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赶紧擦去手上的泪珠,岔过话题:“你说,咱俩在人家的地牢里,商量着怎么把人家干倒是不是不太好?隔墙有耳。”
他亦是转过头,仰着脸不让眼泪落下来:“你说都说了,现在才想起来?放心吧,老刘已经托了关系,转了几道弯,找了人,把他们忽悠着拉去门口喝酒了。都是打工的,谁真卖命啊?”
林府。
卧房之内一片狼藉,满地珠碎。嘉平坐在紫檀木圆凳之上,满眼不快,怨恨地望着林谦文。
林谦文一脸无所谓,你奈我何的模样,靠在她素日的躺椅之上。
吕茶侍奉在一旁,垂着头偷偷觑着二人的神色。
“你想女人想疯了吧林谦文!你直接杀便杀了,哪儿来那么多心思。”
“那你该怪吕茶!救那个戴黔做什么?直接淹死得了,活着反而给了她机会。”林谦文摇晃着腿,言语里满是怨怼与推责。
吕茶道:“姑爷,您错怪我了。当时她是有机会自己救下戴黔的,我若不提前施救,抢了她的机会,怎能坐实她推戴黔落水的罪名呢?哪有人会自己推下去又冒死救上来呢?”
嘉平忿忿地望着林谦文,一双圆睁美目,似是恨得滴血:“你竟然还把李焉识放进去了,我可听说他连床榻屏风都搬来了。难道是要他二人在里头造孩子不成!”
林谦文烦躁地瞥她一眼,他觉着嘉平实在没用,这些个日子还没把李焉识拿下。
要他说,给梁惊雪下药有什么用,麻烦,曲折!嘉平该给他李焉识下,然后他再来捉奸,拿住了他二人把柄,不愁他还敢同自己作对,自己的场子还不乖乖放还?
可嘉平告知他时,吕茶已然打点好一切,他也只能硬着头皮顺着来了。这夫妻,不就是各司其职嘛?
嘉平望着林谦文这副模样,唯觉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敢蹬鼻子上脸,实在无用。
她起先不过是想让李焉识以为她与旁人木已成舟,断了念头。这样一来,她死不死,都无妨,只是失贞罢了。
在她这位贵胄的眼里,于女人而言,于世俗而言,失贞可比死要难受。自然了,她这位自诩人上人的王室贵胄不在内,权力能让一切闭嘴。
那女人害死良褚,自己能留她一命,也还算是仁善心肠了。不过,她更想看到李焉识,是怎样的表情,定然有趣。若非时机不好把控,免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倒更应让他亲眼瞧见。
可那男人,真是不中用。竟然投了水,搅乱她的计划,那么她梁惊雪只好做一个谋财害命的毒妇了。便知会了林谦文,按下,速死,在李焉识发觉之前将一切坐实。待他归来知晓此事,也只会认定是她使了手段勾引不成便谋害戴黔,自戕狱中。
至少证据如此,他无从洗刷。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是脆弱的,尤其是男女之间,他心底是不会挂记这样一个有荡/妇之嫌的女人的。
谁知林谦文见色起意,临时变卦,以致功亏一篑。
林谦文鼻孔出气儿,哼了一声:“谁知道他怎么去得那么及时,你不是说万全之策,调虎离山了吗?他要是去迟一刻,那好事我都成了。你就说,谁不怕死?”
他给她的两个选择,都是死路。他并不会像对其他女子那般还留一条“生路”给她,毕竟嘉平说了,无论如何,这回她必须得死,他还是很听老婆话的。
他的两个选择,不过是想叫她在顺从之后再度陷入绝望,他就喜欢给人一点点希望再捏碎,摧毁。
操纵,支配别人的人生,情绪,比操纵,支配别人的身体要有意思多了。
“其实,倒也不是那女人生得有多不可方物,多招人疼。只是啊,偏她是李焉识的女人,偏她跟李焉识一个性子。你是没瞧见她恨得牙痒痒,瞪着我的样子,我劲儿就来了。”
“我呢,偏就喜欢掰拗不动的玩意儿,抢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才有意思。好钓的鱼没劲儿,好驯的马没性儿,好睡的女人没味儿,你对李焉识……不也是如此吗?”
吕茶眸色微动,打断道:“郡主,我也很纳闷,分明已经用良护卫的尸体将他引去了郊外,怎的又忽然混入了府衙的弓箭手之中……”
嘉平听不来林谦文这些厥词,这副嘴脸。她是讨厌梁惊雪不假,也欲杀之而后快,可她的目标不过是得到李焉识,捎带着为良褚报仇。可他林谦文是个什么污糟透顶的东西,还非要去糟践别人,这让她觉得恶心,更不耻。
新婚不久,他便染指了她身边一位侍女。那时她还强逼着自己对这段看不到头的婚姻留有一丝丝期待,对求饶推卸的林谦文选择了心软原谅,打发走了那位侍女。
从前明艳活泼的妻子变得温婉柔顺,委曲求全,却并未换来丈夫的忠心。原谅反而使他变本加厉,暴露本性。她看透了婚姻,日益麻木,也晓得今后的人生不过如此罢了。
而良褚的到来让她从绝望中窥见了破晓。起初拘于身份和地位,她是并不敢的,只是作为随身的护卫,要他每日在院内习武,她好从恍惚之中寻一点幻影。
一次偶然的触碰,骄矜的郡主和寡言自卑的护卫点燃了火种,自此愈发不可收拾。她第一次领会作为女人和梦中之人亲密的欢乐。
但是,他还不够像。
她是难以启齿,可他明白自己终究不过是那人的影子,便主动向她献上相貌更神似之人,她的一个眼神,他便会意。只要能博她一笑,他如何都甘愿。
嘉平白了那位夫君一眼,眸中透露出嫌恶:“林谦文,出了事儿只会推卸,要你何用?”
林谦文并未惧怕她这厌恶之色,抬起脸满是不耐烦:“看来,你我这表面夫妻也做不成了?”
于林谦文而言,既然已经明牌,便没必要同李焉识虚与委蛇。他已传书求助身后之人,想必李焉识也将如过往那些对家一般,闹不出,或是不敢闹出什么动静来了。
那么,也没必要再走捉奸这步棋,更不必哄着嘉平了。既然夫妻一体,休戚与共,那该她做的事,她一样也跑不了。
嘉平微微一笑:“你我的婚姻,岂是你我说不成便不成的?既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你我自然该往一处使劲儿的。”
林谦文望着这笑,冷了脸:“既知道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你也该知道,身为林氏的妻室,如何帮衬自己的夫君!”
他甩了甩袖子,起身离开。他的阴影自房门前向右移去。
门大开,这道光完完整整,方方正正地落在地上,又折在桌上。嘉平与吕茶皆置身于昏暗之中。这折了几道的光,便自足下向上散射,映照着她娇美的面庞,映照着身后弓腰而立的吕茶。
嘉平睫毛微垂,暗下眸子,望着还在摇晃的躺椅:“若是败笔,该留着吗?”
吕茶微微颔首:“明白。”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