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松开了手臂,向里侧挪了一挪,靠着床头,又缓缓牵起她的手,示意她坐来床边。
“阿惊,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听完再决定,好吗?”
她望着他满脸的哀伤,睫毛微合,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渐渐垂下,落在他掌心之中她的手上,慢慢失焦。
往事浮现,旧忆重回,随着声音的缓缓吐露,他的脸上慢慢露出苦痛的笑来。
那是他与她故事的开端。也是他一生颠沛流离的开端。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孩儿,嗯……长得还行。”
他没顾得上她的扑哧一笑,只是也微微含笑,攥着她的几根手指,接着说了下去。
“这小孩儿呢,嘴馋。一个烤红薯便将他收买了,定了个娃娃亲。等他长大了,要娶他师兄家还没出生的小姑娘,当媳妇儿。”
“他呀,吃的时候开心,吃完就后悔了。日思夜想,这小姑娘长大以后会不会脾气不好,会不会不好看,会不会不给他吃烤红薯,会不会揍他?不会……生出来不是个小姑娘吧!”
他看着她笑着的眼眸,亦是同她一道笑着,眼泪却掉了下来。
“在这个小姑娘终于出生的那天,他挤在人堆里,第一个去瞧了自己未来的小媳妇儿。嚯,皱巴巴的,又黑又红,长得真难看。阿惊,你见过田里的hama吗,一戳一蹦跶的,她就长那样儿。”
跨越十六年的面容,又在眼前。这样近,又这样远。他看着她止不住嗤嗤的笑,心头却紧得发痛。
“那小孩他就想,完了,自己以后怎么面对这个夜叉媳妇儿呀,唉,这烤红薯真不该收。他真的愁了两晚上没睡着,他一闭上眼,就觉着一只hama在耳朵边上呱呱叫。”
“后来啊,到了小媳妇儿洗三的那天,他其实是很不想去的。但是怎么办呢,自己答应了要娶她呀,男子汉不能言而无信,这是好是坏,都是自己的小媳妇儿。自己的媳妇儿,自己不疼谁来疼?”
“有一位还在罚禁闭的师兄给他出了个主意,山下的男子见心爱的姑娘,需得送花儿以示风度。那时是冬天,他就带着一捧山上采的,最美的素梅去了。”
他见她听得入神,攥着她的手,轻轻摩挲着她掌心的薄茧,接着娓娓道来。
“真的很难摘,他的个子太小,只能够得着下边儿的。可是上边儿的更美,一半盛开,一半含苞,他稍微一使劲儿,花瓣儿就零落一地。他费了很大很大的劲儿,摔了好几回,摔了一身泥,摔得浑身上下都要散架了,才凑齐了那一捧花。”
“可是,要杀他的人早就在那候着了,左等右等他也没来,等他兴冲冲地到了,已经是冲天的火光了,一整个村子全都葬身火海。若是他早些去,或许死的只有他一个。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事儿了。”
“那,后来呢?”她慢慢靠在他的怀里,握紧了他冰冷的手,听他缓缓诉说。
“后来他长大了,终于有了点儿本事,长成了个人前霁月光风,人后人憎鬼厌的老狐狸。他替自己的小媳妇儿,岳父,岳母报了仇。他以为再也不会见到这个小媳妇儿了,他都快把她忘了。谁知道,这个小媳妇儿命大,没有死成,还长成了一只笨笨的小狐狸。”
“这小狐狸呀特别好看,像个仙女儿。小狐狸自己冒冒失失,掉进了老狐狸的陷阱。老狐狸一开始还以为这小狐狸是扮猪吃老虎,还想要她的命。谁知道啊,慢慢地,却被这小狐狸偷走了心。”
“那的确是扮猪吃老虎没错。”她仰起面庞,望着他慢慢掉下的眼泪,却轻轻笑了。
他亦是轻轻含笑,凝视着她纯净面庞,眼中满是回忆。
“她不是扮,她就是一只小猪。这老狐狸啊,没见过这样单纯干净的姑娘。他就想,他要护着她,一世安稳。自己这样不干净的人,不配靠近她的。”
“可他没办法拒绝自己的心,他没有忍住,还是告诉了她自己的心意。可是人家嫌弃他脏,害怕他的獠牙,害怕他狐狸的利爪,人家只要自由。那好吧,他确实是不配的,他便许了她一个自由。”
“故事就完了吗?后来是不是又纠缠上了?”她吻上他的泪,脸颊在他耳边蹭了蹭,轻声问道。
“是啊,他实在舍不得,一个冲动又追出去了,在后来的很久一段时间里,他一直都在自责,为什么要追出去。可若不追出去,她当时也落入了险境,性命不保。这个小媳妇儿,也因此眼睛受了伤。他怕小媳妇儿害怕自己,便假扮成了另一个人,陪在她身边。”
“为什么要假扮呢?堂堂正正地说清楚,不好吗?”她接受了他掀开被窝的邀请,褪去了外衣,缩在他紧紧的怀里。
“因为他害怕呀,他怕小媳妇儿害怕自己,怕她过激。他侥幸地想我只是以普通朋友的身份送她去医治,守护着她的安危,直到她能看见,再默默离开,应该不算做坏事吧?”
他替她掖好了被角,又吻了吻她额角的浅浅疤痕,紧紧地将她揽在滚烫的怀里。
她思索片刻,仰起头:“我觉得……那做得也不算错。”
“不,他大错特错。因为他的伪装,让傻傻的小媳妇儿也爱上了自己。那个小媳妇儿啊,什么都看不见,却什么都不怕,一心想要保护身边所有的人。有一回在密室里遇到了危险,她情急之下,冲破了身上的封印,救下了那个小子。那个小子却什么都不知道。还每天开开心心和她在一起,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要死了。”
“这个小媳妇儿,特别不擅长说谎,一说谎啊,那个眼珠子滴溜溜的不知道往哪里看,手也到处抠,抠衣角,抠指甲,抠荷包,这回却瞒得很好,瞒过了所有人。”
“封印?这是个神话故事吗?”她枕在他的臂膀之上,搂着他的脖颈,听着他平缓的心跳,很认真地听。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总之是抑制她体内毒素的一种手段吧。那毒素一天天地在她身体里游走,那时又是冬天,她一定很冷,很疼,却还是在笑。所有人,只看得见她的笑。他呢,却什么都不知道。反而在她能看见的那天,离开了她。”
“为什么要离开?因为他怕被她发现是自己一直陪在她身边吗?毕竟……你说了,她很讨厌他。”
“对,他好怕。怕她醒来看见是自己这个十恶不赦的坏蛋成为了她的恋人,一直陪在她身边。他怕她会痛苦,怕她再也不相信任何人,怕与她再也没有可能,怕看见她掉眼泪。他怕这个,怕那个,却不晓得,她最怕的是他的离开。是不是很蠢?”
“所以,一开始就应该坦诚相待,就不会有这些问题了,也许他们就能长相厮守了?”她紧靠在他的锁骨之上,任由他的眼泪落入自己的乌发之间。
“是啊,但是这世界上,哪里有后悔药呢?他离开了以后,很天真地以为,以原来的身份洗心革面,等到小媳妇儿重新爱上他,再和盘托出,就能和这个小媳妇儿厮守了。”
“可是啊,小媳妇儿虽然也很早就爱上了他,可她已经没有几天日子了,所以也根本不肯接受他,只是约定了,让他去做个好人。”
“最后啊,小媳妇儿精疲力竭,倒在了他的怀里。毒素蔓延,临死之际,这小子终于敢和盘托出,说出了隐瞒身份之事。原来她呀,前前后后,反反复复爱的是同一个人。可是小媳妇儿没有怪他,她只说了,若有来生。他晓得,小媳妇儿的意思是让他余生好好过,不要永远沉浸在悲痛里,今生若无缘,来生再相爱。”
“那小媳妇儿真的死了吗?”她在他的怀里,轻轻来回抚摸着他背后那一长道伤疤。
“若是死了,也就不会有这小子伤害她的第三回了。这小媳妇儿啊命是真的大,她被一个高人救了。但是却把那天的事儿忘得干干净净。那小子心想,既然你也是真心爱我,那么记不记得都不要紧的,我只要像你说的那样,做个好人,何愁你不会对我转变看法呢?”
“想得也没错,洗心革面,终归是好事,总还是有机会的。”她的脸颊蹭了蹭他右胸新近的疤痕。
“是啊,但是你忘记了,这小媳妇儿的爹娘是怎么死的?”
“那个高人呢,救了小媳妇,重新封印,但小媳妇儿的一身武艺也因此尽失了。这高人啊唯独只希望她一生平安,所以禁止这个坏小子接近她,她怎能嫁与间接杀害自己爹娘的凶手呢?”
“可是这个坏小子太爱自己的小媳妇儿了,爱到有点儿癫狂了,她离开了自己一回两回,他的心痛得都要死了,实在不想再遭受这样的痛苦了,就想了办法,抓了这个高人。”
“可他不是要做好人吗?怎么又抓了高人呢?”她的话语轻柔又有些焦急,仿佛很是替这坏小子不争。
他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抚着。
“这就是他做的不对之处啦,他又侥幸地想,他只是将这个高人关起来,好吃好喝待着,不许他告知小媳妇儿真相,这是他这辈子做的最后一件坏事,自那以后就只做小媳妇儿光明磊落的丈夫,永永远远厮守。”
他温柔含泪的目光并不躲闪,只是深深注视着身下的人,吻了吻她干净的脖颈。
“可是我觉得……他做得不对。再如何,也不应该伤害小媳妇儿的恩人。”她环着身上之人的脖颈,郑重地深深思索后道。
“是啊,他错得离谱,错得自己都后悔。他算计了一切,却忘记了这个小媳妇是重情之人,忘记了她的感受。这个小媳妇儿啊虽然武功全失,但她很勇敢,什么也不怕,她翻山越岭,吃了很多苦,找到了另外一个高人,替她解开了封印,成为了小媳妇儿2.0,她呀,要去决斗,救下那位被关押的高人。”
“她解除了封印,不是会死吗?那她也要这样做吗?”她顺着他自上而下,连横紧密的吻,轻轻喘息着,却依旧认真地,完整地问着。
“小媳妇儿不知道里头的门道呀,她只单纯地知道自己可能随时会死,所以决定把生的机会留给那位恩重如山的高人。”
“这小媳妇儿啊,除了是个仙女之外,还是个武学小天才。解除封印之后轻而易举地打败了那个小子,将他当烤串一般穿在了剑上。当她揭下那个小子的面具,才发现原来他竟是自己的恋人。之前看不见的恋人,之后看得见的恋人,都是他。一切都是这个小子的骗局,她一直活在他描绘的骗局之中。”
“那她一定很伤心。被最爱的人骗成这样。”她紧紧抱着他的脑袋,抚摸着他的发丝,不禁为故事中人而动容。
“是啊,她伤心极了,可她伤心不了多久,因为她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即便是在这尽头,她又冷又疼,四肢僵硬,她也不要和他死在一起,不愿意死在他的怀里。她那样爱着世间万物的人,却独独好恨他,她说,若有来生,再也不要遇见他。”他抬起了头,湿润的眼眶对上了她微红的垂泪。
“她没有办法原谅,对吗?”
“是啊,这个小子自作聪明,一错再错,他的爱是占有控制,是利己,而非利她,这不是爱,是自私。只是等到他明白的时候,已然太迟,太迟了。”
他重新躺了下去,她的脑袋枕回他的胸口。
“这个故事还有转折吗?”
“没有了,那个小媳妇儿死了。她所有关于这个小子的记忆都消散了,可是也好,这个世界上少了一个伤心的小媳妇儿,也许,会多了一个快乐的小姑娘。”
寂静之中,她听着他平静的心跳,倏然开口:
“所以……她是谁。”
“她……是我的忘了姑娘。”
“阿惊,这也正是,为什么我不肯接受你。”
“你和她一样,都是很好很好的姑娘,她不能接受的,你也一定不能。她会离我而去,你也一定会。所以,即使我爱你,我也知道你爱我,我们也不能再次重复命运的回环。”
“我身上的刀子,不能在拥抱你的那一刻深深地扎向你。再次分道扬镳,再次相遇,相识,相拥,在爱到最深的那一刻,扎得最深。扎透了,穿过身体,再循环往复。”
“所以,我们要结束这个回环。我们不可以再鬼打墙一般绕着圈子。”
他的故事,已然结束。
“你的忘了姑娘,已经解脱了,现在是轮到我了吗?李焉识,你是不是想说,这是你的诅咒,你此生注定孤家寡人?”
“是啊,这是命运的诅咒,从一开始踏错了一小步,就被拖入了轨道绕着旋转,一生一世……不得翻身。”
她枕着他的胸口,目光失焦于他新近的伤疤:“李焉识,我从不相信什么命运的诅咒。我只相信,我命由我。”
他蹙着眉摇了摇头,凝望她银竹簪的双目之中涌出哀痛:“阿惊,不要倔了。一个行差踏错,这个结果你我都无法承受。在一切开始之前,就结束,好不好?”
她仰躺下,倔强地摇了摇头。
“你既然已经说了,这是你过去的错,那你如今还在错吗?我看得见你爱她。我看得见,你如今在朝着她的期望去走,我看得见你在奋力挣脱这轨道。有一句话很不厚道,叫前人种树,后人乘凉。或许我和她一样倔吧,你这棵树,哪怕乘不了凉,我也想浇一浇水,试试看。”
她仰面望着帷幔,虽极是轻薄,却实打实的存在,仿佛仰望着黑夜星点,浩渺时空。
“人的生死都在刹那间,方生方死,中间的过程才是最长的,我们自一出生便是朝着死亡走去,这不意味着我们的生命毫无意义。而是告诉我们这些肉/体凡胎,生命的过程快乐,有意义,有价值,才是最重要的,结果,并不重要,对吗?”
她微微侧过脸来,替他拭去最后一滴泪。
“李焉识,没有人可以抵抗死亡的来临,但我们可以抵抗不公的夙命。”
他有很多话要说,却止于唇间。他的千万句话,都抵不过她的一句愿意。
沉默寂静对视的最后,他唯点了点头:
“李小狗,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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