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二人端坐在将军府,他的书房里。他缠着纱布的手,正替她涂着消肿的药。
“手肿成这个样子。他也太狠心了。他从前便这般训你吗?”
她摇了摇头,目光始终落在掌心红肿的凸起:“没有,从来没这么狠过。从前一根竹条能用好久。”
他手上的动作没停,抬起眼睛看了看她的表情,问道:“他随身揣竹条,是不是天天打你。”
她只是依旧凝视着掌心,回想起青峰山上的点点滴滴:“真没有,他揣的那三根,还是我离家出走之前做的,上头我给刻了小猪头,他打的时候我瞅见了。”
他又急又气:“他打你的竹条,还要你自己做?他自己怎么不做啊!”
她这才将含水的眼眸对向他满眼的焦急,缓缓开口:“他说,竹条的粗细,长度,厚度,我自己定。我若是只削了个薄片给他,他也用。我不知事理,他可以教,可我犯了错,要得到多大的教训,由我自己决定。”
李焉识回想起那竹条看着便很有分量,又望向她眼泪里的笑,只觉得心疼:“我后日不去洛京了。”
“朝堂要紧,你不必陪着我的。”
“你手伤成这样,没法儿自己吃饭,府里都是男人,我不在,谁来照顾你?”
她扑哧一笑,将脑袋靠在他肩上:“没那么金贵。放心去吧,手指还是可以捏勺子的。”
她发间的银竹簪碰着他的脸颊,冰冰凉凉,他便顺势蹭了蹭,拖长了尾音:“好……听夫人的。那这回我便带六郎去洛京,将刘副尉留在府里照应。省得那个直脑子再来触了你霉头。”
“可我方才还听刘副尉说这回去洛京,要给家里的姐姐妹妹捎东西,你不带他……能行吗?”
李焉识想起刘副尉每回外出那大包小包,远看还以为骑的是骆驼,便哆嗦了一下。
“放心吧,吃人嘴软,那个顾老六吃了我炖的肘子,今儿个对我还算客气。你带着比泥鳅还滑溜的刘副尉去洛京,也好随机应变不是?”
他只好微微点头应允了,她只靠在他的怀里,再也不发一言,可想起萧影揣进自己衣襟里的药,便将眼泪流进了心里。
她不知道这样快乐的日子,自己还能过多久。
他紧紧揽着,亦是叹了口气,他长了嘴,可这张嘴,有太多不能说。他不能告诉她,她就是忘了姑娘,他不能告诉她这是救命的药,他不能向她坦诚,错的不是萧影。
陪伴的时光向来短暂,于她而言,不过一眨眼,李焉识便已然踏上前往洛京的路途。此行,他心里总有些惴惴不安。
“梁姑娘,嘉平郡主送来请帖,侍女还在外头候着呢。”看门的小将来报,轻轻敲响她的门扉。
她浑身乏力,正瘫在床上,蜷成一团:“不去不去,我爬都爬不起来,请我去吃什么珍馐佳肴我也不去。”
“侍女说不是聚宴,是邀请梦粱所有官眷明日去梦粱郊外放纸鸢。说是连日阴雨,终于守得云开,趁着这两日春光甚好……”
“放纸鸢?更不去!替我回了。”
她窝在被褥里想:我算哪门子官眷,这梦粱皆知他自请守节一年,我若是去了,名不正言不顺的,定然落人口实。况且前两日着了凉,又是癸水来的头一日,痛得全身上下如骨缝钻针一般,还有我这手也没痊愈,放个嘚儿的纸鸢啊。
没过半晌,门又被敲响。
“那侍女说,梁姑娘不是作为官眷应邀的,而是郡主为答谢梁姑娘救她脱离苦海有功,才特意邀请。”
“管她什么理由!不去!”她抱着软枕,蒙住了脸,此刻痛得话都快说不出来了。
素来体寒的她,每逢癸水便很不好受,加之这回着凉,更是死去活来一般。
门外脚步声淡去,她迷迷糊糊睡着,不过片刻,门再度被敲响,这回是顾六的声音。
“你为何不去?”
她心下烦躁,蒙住了脸,一声不吭,不愿多费口舌。
“你可知今晨将军飞鸽传书来,这回几位郡王皆是参他治辖不力之罪,要我们近日谨慎些。一个行差踏错便有可能被咬住不放。你若再惹恼了嘉平郡主,亦势必牵连将军。”
她颤颤巍巍走到门前,微拉开条缝隙:“李焉识一走,她便邀我,指不定憋着什么坏水。你看不出来?”
门外之人站在阶下,见她开了门才走近两步:“你若去了,还好应对。你若不去,她必有说辞。”
“说辞?她要如何编排我?再位高权重,也不能限制我的人身自由吧。”
“你难道以为,你只是你吗?你所作所为,皆代表将军。你拂了她面子,便是将军不尊,你任意妄为,便是将军目中无人。”
“你若执意如此,便叫将军腹背受敌了。”
门缝钻进来一缕凉风,她哆嗦了一下,拢着衣裳坐去桌前,倒了杯热茶:“有这么严重吗?你别危言耸听啊。”
“你以为将军是如何稳坐梦粱的,军功才干,人情世故,一样也不可少。”
她很不乐意,情绪涌上脑子,摊开手掌甩给他看:“我说我病了也不行吗?你看我这手!”
顾六道:“说白了,她巴不得你不去。”
她沉吟片刻,捏着杯沿,望向顾六:“所以朝中弹劾李焉识的郡王是受嘉平之托,她也正是晓得我不会去,才刻意来邀请我。”
“正是。”
“看来,她这是阳谋。”她撑起身子,拉开柜门的铜锁,在包袱里寻摸着自己的瓶瓶罐罐,“位高权重,真好啊。行,那便去吧,我还真不信,她有本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弄死我。”
“定的明日,你现在收拾什么?”
“收拾道具,明儿个没准儿能派上用场。”
……
次日,梦粱郊外。
连日阴雨一扫而空,空旷田野风光大好。因着平坦无遮,故而长风肆意,吹得人衣袂翻飞。诸位女眷,多是年轻貌美,穿红着绿,各有容姿,踏在草地上,宛如画卷。
一名执线的粉衣女子远望苍空蝴蝶纸鸢,口中亦未闲着:“嘉平郡主把咱们叫来,是什么意思?当真是为了放纸鸢?”
近旁另一位年岁相仿的黄衣年轻妇人目光亦是不转:“醉翁之意不在酒,你瞧见边儿上站着个便装护卫的那女子没?”
她略瞥了一眼,迅速转过眼睛来:“瞧见了,从前未曾见过。”
黄衣女子淡淡笑道:“那就是李将军家的。”
粉衣女子蹙起两弯细眉:“李将军不是自请守节一年吗,怎会有家眷?”
黄衣女子容色沉静,司空见惯一般,朝前踏了几步,松了松手中线:“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新纳个小妾,迎个外室算什么稀奇。他是将军,莫招摇叫旁人晓得便是了。”
粉衣女子一汪眸子中显出愠色,攥着线的手紧了紧:“你我都是正头娘子,一个外室怎配来?也就是嘉平郡主好性儿,给李将军几分面子。”
黄衣女子对此话倒很是赞同:“是了,可这几分面子,她可担得起?”
粉衣女子凑到近旁,低声道:“听我家官人说,传言李将军在朝堂上因着林知府之事受了弹劾,也不知是否获罪。”
黄衣女子依旧粉面含笑:“朝堂之事,你我妇道人家哪能晓得?不过,倒也简单。你看嘉平郡主的脸色,不就晓得他是贬是升了?”
田野的一边,人群稀少处,伫立着一身缃色便装的她,身后是五官常年规规矩矩摆在原位的顾六。
顾六握刀,望向平坦山野的远方:“你可听见,那二人在议论你。”
她以袖掩口,偷摸塞入口中一块五瓣桃花形糕点,远眺的目光转向另一方:“听见了,我耳朵比你好使。”
“要不要我去训诫一下。”
她衣袖掩面,嗤嗤笑道:“怎么着,吃了我的肘子,知恩图报?”
顾六双手抱在胸前,微抖了抖手中佩刀:“将军临走前吩咐,谁若对你不敬,我可以替你出手。”
她咽下一口笑了笑,从袖子里摸出个枣儿自身后递给顾六:“人贵自重。况且,她又没指着我脸骂,权当没听见。咱们今天,主打一个苟字。”
顾六望了一眼,没接下,她斜觑一眼,啧了一声:“我方才好不容易顺的,快吃。”
顾六岿然不动:“我是奉将军之命护你安危的,不是来游山玩水,耽于享乐。”
她白了他一眼,自己啃上了:“就你事儿多,若是刘副尉在,只会问我怎么没多顺两个。”
若是昨日,生冷之物她定然不敢入口,今晨来时找大夫要了服止痛药,倒是颇有些用处。
嘉平端坐在帐下,望着满天各色斑斓纸鸢,远看只如蚊蝇一般喧闹惹人烦厌,唯有一只安静,却更是扎眼。
“梁姑娘怎的不去同各位夫人小姐一道放纸鸢?”嘉平自帐下起身,踏着松软茵地,缓缓走近,温和笑着问道。
梁惊雪抬眼望去,来人在一众珠翠之间只云鬓簪花,略缀几颗不菲的明珠,瞧着清雅不俗,打扮搭配得费了好一番心思,力求艳冠群芳,看得出来今日心情大好。
她迅速嚼吧嚼吧,咽下口中的枣儿,行了一礼,藏起掌心之伤:“见笑了,我不会放。看看是一样的。”
嘉平目光扫过两人,掩下眼底的厌恶之色:“诸位夫人都是贴身丫鬟小厮随侍,梁姑娘倒是带的护卫,看来李将军很是关心梁姑娘的安危。”
她坦然平视来人:“郡主错认了,他不是护卫。他有官职在身,将军府上都尊称一声顾将军,亦是焉识过命的兄弟。”
顾六持刀抱了一拳:“禀郡主,林知府的例子在前头,将军不敢不上心。”
嘉平容色不改,依旧满面春风,紧盯着她的双目:“如此说来,还未曾谢过李将军,救嘉平脱离苦海。这般人面兽心的丈夫,到了如今才知晓,真是叫人心惊。”
话锋一转。
“不过,林谦文所为,也并非全无好处。至少,梁姑娘便从李将军的恩人一跃成为了夫人,不是吗?”
她全然不怯,亦是笑对:“民女在此先恭贺郡主和离之喜。郡主花容月貌,金枝玉叶,又是玲珑心窍,再觅良缘并非难事,切莫要空蹉跎。”
嘉平柔婉的面孔僵了一瞬:“良缘与否,不在世人心中,而在自己心里,对吗,梁姑娘?啊不,也许很快就又是李梁氏了。”
她笑着,绢帕掩面,转身朝着人群处踏去。
梁惊雪望着嘉平的背影,有些不知所以,低声对顾六道:“什么叫‘又是’李梁氏?我脑子转得不快,你给我解读解读。”
“我也不快。”顾六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答,只得搪塞道。
“李梁氏……好难听啊。”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撇了撇嘴。
“李梁李梁,读快了听着也是梁。你何必在意。”
“这不精神胜利法吗?不要,我就姓梁。”
顾六脸色身躯皆是冷着未动,却自袖下伸出手来:“来个枣儿。”
梁惊雪侧过脸来上下一扫,看着他的拧巴拘谨,露出个笑:“枣儿啊,我吃完了。”
脸转回去,望着满目碧色,得意洋洋:“叫声嫂子,我倒是可以再去偷两个。”
“果然还是阴险狡诈,不可轻信。”顾六面色更僵,愤愤撤回手去。
“问你个事儿,老六。”她面朝着田野,目不转睛,却是笑得开心。
“不尊重别人的名字,不回答。”
她蔫笑着忽悠:“怎么不尊重了,刘副尉张副尉都叫老刘老张,凭啥你就不能老呢?很明显是李焉识看不起你嘛,没事,他不叫你老六,我叫是一样的。”
顾六略一思忖:她所言好像确实有点道理,怎么就我没“老”呢?将军属实偏心啊!
“你要问什么?”
她容色恢复平静,愈发深沉:“嘉平郡主……”
顾六顿时竖起耳朵,严阵以待。
“是不是想用飞线勒死我?”她笑嘻嘻地转过脸来,想看看顾六是什么表情。
顾六目光凝重,压眉深思后道:“极有可能!飞线飘忽无定,在场之人定然唯她马首是瞻,众口一词,定性成意外,这样一来,谁都无责。”
她摸了摸后颈:呃……你分析得,好,好有道理啊。忽然觉着脖子有点儿凉。
顾六目光坚毅:你大可放心,今日若有飞线靠近,我必然抽刀护你周全,不辱使命。
却是一日风平浪静。
次日,打马球。并无波澜。
后日,赏花,蹴鞠。平安无事。
大后日,诗会。
地点,选在了她的别苑。
梦留焉别苑。
“诗会?我又不会作诗。摆明了看我是江湖中人,让我去丢人现眼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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