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清朗,她沿着小山坡上压得紧密严实的土路,一步步踏回自己的厢房,掩上门。
落坐桌前,指腹反复地摩挲着话本子,她发觉页边已然翻得磨损了。看侧边,似乎也是重新装订过的。
她好奇地翻开。满是文字的几页依旧崭新,倒是绘上男子插画的几页看着磨损不堪。
她:嘶……他不会是个双吧。
又向后翻了翻,竟偶有几页沾了或浓或淡的墨点,这倒是愈发惹得她不解。再向后头翻去,在终章的末尾,她停了手。
“这位皇子与白雪女侠,在众人的欢呼与赞美中,终于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左侧附上的执剑皇子肖像,她瞧着有些疑惑。衣着,发型,姿势似乎都与上回所见没什么变化,只是这张脸,怎么看着有些眼生,却又有些眼熟啊?
她瞪大了眼睛:
这……这不李焉识吗?
他照着自己的相貌又画了一版,装订上去了?
她嘴角抽搐,骤然扑哧笑出了声,轻轻摩挲着话本子上他的脸,泪珠掉了下来。
她将话本子搁在一边,沿着折叠的痕迹,一点一点拆开油纸包,米香与花香扑鼻而来。雪白柔软的方糕落在眼前,上头还缀着几颗干燥的金桂。
房内只余她一人,此刻她才敢将眼底的不舍流露。
她拿起一块送入口中,轻轻咬下一角,感受着唇齿间的余韵,微微叹息:“下一回,换我来寻你罢。”
急促细密的脚步声窜来门前,砰的一声,门扉大开。
“小师妹,八位长老唤你去八方堂呢!”萤萤抚着胸口,气喘吁吁。
“萤萤,咱们商量好的,我没有答应加入你们甩面流,只是借此推脱其他流派的相邀,你私底下还是唤我姐姐吧。总是小师妹小师妹的,怪别扭的。”
“这不是叫习惯了,改不过来了嘛,”萤萤笑着蹦入,拉起她的手便要往外拖,目光陡然停在那一包糕点上,缓缓松了手,深深吸了一大口香气,睁大的眼睛又将目光转向她,吞咽下口水,“这是什么好吃的?”
“尝尝看。”
萤萤先是尝了一小口,便惊喜着连连点头,左手一块,右手一块,与她一道步出门外,蹦蹦跳跳哼着曲儿朝着八方堂而去。
她问:“萤萤,你知道八长老齐聚八方堂所为何事吗?”
萤萤摇了摇头,专心致志吃着:“没怎么听清楚,好像是说今夜有人私自下水横渡一空湖,已经潜入岛上了。”
“什么?横渡一空湖?”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难道李焉识死心不改又回来了?那八方堂等待着自己的……是审判?
她并不忌惮八长老的实力,初抵八方岛那夜的宴后,暗杀便如夜空盘旋的鸦群,轰然而至。
所有人都穿着夜行衣,黑纱蒙着面,只露出搜寻的锐利目光。好像这样,夜行衣下的他们与宴上和善的面貌便不是一个人了。
人太多,腹背受敌,她有些招架不住。杀手将她围着,包裹了一层又一层,对峙。
胜算五五开吧,她想。
耳畔风声迅疾,常徜双袖白绸裹上她的手腕,将惊愕的她从围猎中飞拉出。再然后,便来了一群八方派的长老,轻巧喝退杀手。
那晚,萤萤躲在柱子后哭着吓坏了。
各位长老来得很齐,调查结果来得也很快:这伙人皆是扫雪人,偷渡上岛伺机袭击,怠慢客人实属罪过,还请多留几日,我等好好招待,以示赔罪。
也正是这晚,她与常徜达成了协议。
她顺着山坡土路,一步步行至坡顶,忐忑地踏入灯火昏黄的八方堂。
八方堂内呈圆形,正中铺了块褪红磨损的圆形毡布,充作地衣。八位长老正围绕着正中的圆形空地,分别席地落座蒲团之上。
常徜正于甩面流的八长老——也正是那日梦粱郊外,领头暗杀李焉识之首,身后恭敬立着。
虽是八方派最为体面所在,可八方堂实在是老旧了些,又是积年不曾好生修缮,她一推开门扇便是悠悠吱呀几声盘绕,盈满狭小的正堂,更添幽寂。
圆形地毯上一男子身着黑衣,浑身湿透,被五花大绑跪倒正中,候着她的到来。
“拜见各位长老,不知唤我来此,有何贵干?”她站定门前。
身为代掌门的涮锅流三长老道:“姑娘来得正好,巡湖的抓着一小贼,发现他时,方潜入我派,只说要找你。”
她一步步靠近,紧紧盯着那人的后脑,呼吸亦愈发急促。
那人猝然转过头来,几是同时,口中便吐出暗器直朝她面门而来,手上麻绳更是松脱,握紧腰间狼牙弯刀便是纵身飞扑而来。
她略一愣神,退后两步足下一旋,堪堪躲过直冲眉心而来的四瓣流星镖,飞刃极是锋利,旋落她一缕青丝。
她挥剑直劈那人胸膛,余光扫见满堂皆是呆坐,唯有常徜两道白绫朝那人而来。两道白绫却扑了个空,收回袖中的同时,那人鲜血飞溅一地,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便张着口重重瘫坠在地,那缕青丝便晃晃悠悠地,飘落在他脸上,黏在口角鲜血上。
那人倒下再无反抗之力,三长老才起身冲着身后大弟子怒道:“你怎么捆的,险些伤了贵客!”
她弯下腰,在将死之人怀里摸索着,一张染血的扫雪令被她利落搜出,展在众人眼前,主动替那名弟子开脱道:“这人是设计好来杀我的,绳索早被他提前割开攥在手里了,与那位师兄无关。”
她低下头,对着那将死之人,冷声问道:“你当真孤身为财而来吗?”
那人口中不住咯血,血污爬满一整张脸,横肆恣意流淌,他转过眼眸对向长老们,满眼恐惧与愤恨。
她伸出两指探了探他的脖颈,摇了摇头,拔出剑来利落刺向他的心脏,那人两眼一伸,便断了气。
“这尸首……给各位长老添麻烦了,”她拱手行了一礼,“若无其他,我便先回房了。”
三长老赶紧道:“是我们查探不清,打扰一枝雪姑娘休息了。”
“怎会,八位长老愿收留于我,感激不尽。”她转身而去,并无多客套。
待步出八方堂有些距离,她浑身才松懈下来,喘了口气儿。
她沿着山坡小路直下,却没有回房,而是站在湖畔浅滩,任由秋风自身后将散乱的发丝吹向面前。
“原以为又能英雄救美一回,没想到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脚步声止,常徜的声音便出现在身后。
“能仗义出手,便已是真英雄了。”她并未回头,只是应着。
“长老和师父他们只是坐着,未来得及出手,你别往心里去。”他开脱道。
许是江湖上飘久了,学会了做戏。她幽幽哀叹一声:“八方派真心待我的,只有萤萤……与常兄了。”
常徜微微一笑,眼底似这温热晚风,无限温柔。宽大而长长的衣袖抬起,他露出那双极修长骨感的手来。在月光下惨白而瘦削,如同坟里挖出来的白骨一般。
这双白骨朝她颈上探去,她不明所以地退后了一步,不安便不自禁从眼中流露。
他只是捞起她脑后垂坠的乌发,以白玉般的手指作梳,捋了捋,分作几股,温声道:“既相信我,又何故退后呢。”
“常兄这是做什么?”
他捏着几股青丝,手上忙活着:“方才打斗中见你头发被削落了一缕,我替你编起来,下回再出手便利落得多。”
“常兄还会这个……”
他轻轻嗯了一声:“是,我做饭时习惯编起头发,否则发丝落入锅里会得差评的。”
她深吸一口气,问道:“常兄莫不是研究新菜式时被临时叫去八方堂的吧?”
“何以见得?”他的手微微一顿。
她坦然答道:“你身上有很淡的药酒味,似乎每回打磨新菜式时都会同步出现这味道。”
他咳笑一声,声调却依旧平缓:“嗯,灵感自酒中来。”
他自袖中扯下一长道柔白绸来,在麻花辫的末端打了个蝴蝶结,垂下长长两条。
她摸了摸身后的麻花辫,捋至胸前:“多谢常兄,不知何时可以带我去见那位高人?”
常徜平静地望着她,发髻还是那个发髻,人也还是那个人,可编起麻花辫的她少了侠女的洒脱,反倒是多了淳实的烟火气。
美人他见得多了,她不是最美的那一个,也不是最婉顺的那一个,但她是最独一无二,最天赋异禀的那一个。
他很清楚,在他从未偏移过的欲念里,眼前的她让他倾斜了。
那日袖中的白绸,是不该出的。也正是那一刻的打破,他忽然发觉自己或许不必按照既定而行。
天造地设,完美契合,仿佛为他而生。
上苍既然让这样一个人翩然降临,便是垂怜于他,为他改命。
常徜收回眼底如水般的温柔:“信任,不是一个人的奔赴。等你真的完全信任我,我才会完全信任你。”
看他骤然收了亲近之色,她便也镇定针锋相对起来:“如何才算是信任?像我这样为人追杀,如履薄冰的人,敢一顿不落地吃下常兄的饭菜,难道不是最大的信任吗?”
常徜勾起一抹薄笑来,眼底满是戏谑,转过身面向浩荡湖面:“我还以为你是因着喜欢我做的饭,才吃下的。原来,也不过是为了博取信任,还真是叫人心寒。你对我,与对其他流派,也没什么分别。”
她反唇相讥:“常兄此言差矣,喜欢尤可舍弃,可性命若是舍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常徜对她所言很是鄙夷,更是感叹她虽生得极其敏锐的嗅觉与味觉,对大周各地美食更是见解颇丰,更有持中客观的鉴赏之能。这般天赋卓然,却也不过贪生怕死之俗人。
这样的天赋与才能,为何不生在自己身上?
他道:“可我却以为相反。朝闻道,夕死可矣。能为志趣而死,算是人间极乐之事。”
梁惊雪不愿在此多费口舌,她留在此地本就另有所图,干脆挑明:“我不喜欢拐弯抹角,还请常兄直言,如何才能取信于你。”
她直爽,常徜便也直爽:“留下来,做我真正的道侣,随我双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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