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摆摆手,对那白净画师道:“天黑了石阶会上冻,下山路滑难行,你画完便早些往家赶吧,省得从山顶一个趔趄,一路屁刹到山脚。”
画师依旧作揖,不敢抬头:“多谢圣女关心。”
她扛着大旗转身,再未挂怀。
冬日天黑沉得早,山顶的雪下得好似撕烂了天上的云,纷纷扬扬的大雪会掩盖一切。
快要封山了,今日便是本年绝云派最后一日对外营业了。
接下来,便是她与这群老东西周旋之期了。
那夜,她与他共枕闲谈,无意间听得他说起绝云派有一处狭窄暗道。即便是雪封凌云,自这暗道,也可通外。可曲折难行,又隐蔽,故而绝云派中只有几位旧人知晓。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她有预感,有朝一日,这条暗道会成为她扳倒三剑的关键。
入了夜,三剑聚在伊闯的屋子里,坐成一圈,各有心事,可这心事皆是指向同一人——圣女。
三剑之盟素来牢不可破,故而昨日另两位不过是点了两句,伊闯便深以为圣女在与他三人作对,又自认为是大师兄,气冲冲前来为三人出头。
可她的话也点醒了伊闯——形势变了。三剑再非攻不可破的整体。
如今圣女是后起之秀,谁冒尖与她对着干。谁,便是三剑的破绽。
伊闯望着撺掇自己的零稚,心中生疑,试探道:“她脸已然烫伤,算是训诫,不必再出手吧?”
零稚仍记恨刨坟一事,瞪大眼:“那怎可!”
凌潜哼一声:“那你去?”
零稚瞬间缩回:“我此时出手岂不被看做是存心报复?”
伊闯恼了:“那我去就不算?”
零稚安抚:“大师兄你向来在师父面前得脸,我和老三哪里及得上你。”
伊闯双手往怀里一揣,自得:“那倒是……”
三人围着铜炉,炭火噼啪一炸。
伊闯这才醒过来又习以为常地上了套,不悦写在了脸上。
凌潜心生一计,安抚道:“依我之见,咱们三个都不该出手,却又都该出手。”
伊闯没好气儿:“放屁就放响点儿,说话就说透点儿!”
凌潜笑道:“这世界上可有比我们更恨圣女的人。”
“谁?”二人异口同声。
“宁安司。”见二人不解,凌潜又解释道,“如今是有绝云派护佑,宁安司不得上山来抢人,可若是我们亲自将她送下山去呢?”
伊闯不以为意:“送下山?她能跟你走?那女人鬼精鬼精的,她能把你卖去宁安司扫茅房!”
红红的火光照得凌潜的笑阴恻恻的:“谁拐卖妇女还要先征得妇女同意啊?大师兄,那不叫拐卖,叫相亲。咱们这不叫人贩子,叫媒婆。”
见二人不语,凌潜道:“送出去,大雪封山两月,她就是想回也回不来,师父想救也救不了。一个流落在外两月余的圣女,身无武艺,任宁安司宰割,就算宁安司不与她报一刀之仇,就算她再平安归来,那她还‘圣’吗?”
“她在绝云派,还站得住吗?师父还保得住吗?”
一语点破,伊闯一拍大腿:“对啊!圣女圣女,贞洁自是第一位。而且大可推到宁安司头上,与你我三人全无干系。”
“不过,谁去拐呢……”
团结成球的三人再成裂隙。
静默半晌。
“你我三人,齐心为之!”正中的铜炉上率先伸出一只手。
第二只重重拍上。
紧接着,第三只。
“师父,师父!”门叩得噔噔响,三只手瞬间缩回。
伊闯去开了门,呵斥:“叫什么!没规矩!”
“不好了,有名游客倒在山上了,我们方才清点竹林里的走地鸡,赶回鸡圈,发现少了一只,去寻,才看见那人晕在竹林雪地里。”
“什么!鸡少了一只?”伊闯焦急。
弟子:?
伊闯清清嗓子:“人可救过来了?”
“搬进厢房里了,喂了点热水。”
“怎会倒在竹林子里,你们今日是如何核对上下山游客数量的!”
那弟子垂着头,嘟囔着:“今日上下山人数是对的啊……昨日倒是不对……”
零稚快步上前,拉住伊闯抬起的巴掌,狡诈一笑:“诶,大师兄何须动怒,这三日是圣女导游,多了人少了人,伤了人死了人,自然是圣女负责,何苦打起自己家弟子来了?”
伊闯缓缓放下巴掌,深以为意,嘴角亦是挑起笑来,吩咐道:“去,告知圣女,她带的队,有人出事了。”
“再把那人来历底细查查。”零稚补充道。
“弟子遵命。”
梁惊雪房门外,一身月白大氅,正自己堆着雪人玩儿。
她记得去岁此时,那时她双目失明,与扮做师砚的李焉识,在乔宅里堆了个滚圆的雪人,还起了个名字唤做李焉识。
她步去屋后折了两枝竹枝,啪的一声,枝叶落雪坠了满头满身。
她边走边拂着发髻上碎雪,望着圆滚的雪人,喃喃自语:“给你起个什么名字呢?”
“山顶一只雕?还是床上一只鹌鹑?”她将竹枝插在雪人身体两侧,“你我啊,这辈子怕是再不能在日光下相见了。”
她双手捧在面前,哈了两口热气,将叹息也一并带出,蒸腾着云烟:“可也好,梁惊雪与李焉识,与师砚,终究是无法堂堂正正面对彼此了。不是你戴着面具,就是我戴着面具。”
天色虽暗,可雪地折光,整个凌云山都罩上一层朦朦胧胧的柔光,纵有烈风,也一派宁和静谧。
远远地,一名弟子呼着白烟跑来。
“圣女,圣女!不好了,有名游客倒在竹林子里了,你快去瞧瞧吧。”
她并未多想,便跟着一道往厢房而去,边走边追问:“下山时你们不是清点了吗,怎么还会有人?”
“这,我只是递消息的,我也不知啊……”
“人如今情况如何?可让门派里的大夫瞧过了?”
“大夫……大夫还没来……”
她这才觉出古怪,缓了步子:“不叫大夫,先叫我?圣女就自带治疗技能啊?”
那弟子支支吾吾。
“人命要紧,先去看看吧。”她选择将疑惑押后。
推开门,屋子里没半丝热气,与外头一样冷冰冰,那人死气沉沉地躺在床上,她恍惚觉着进了停尸间。
点了灯走近床榻一瞧,她怔住了。看脸,这不是……白日里偷画自己的那位画师吗?
“先去请大夫来。”她吩咐过那位弟子,手背试了试那人的额头,烫得简直冒烟。
画师此刻已然半醒,双目迷蒙,只是神思依旧迷迷糊糊的,口中含糊不清地唤着什么。
她想着,这人还不算痴,晕倒了还晓得说自己家的地址,便俯身去听。
费了好半晌,听清了那人口齿不清的呢喃,她的身子悬在空中一滞。
他反反复复低唤着的,不是什么住址,唯有“圣女”二字。
门外吭哧吭哧的踩雪声停在门前,紧接着便是屋内急急走近的步声,大夫来了,随后的还有凌潜与伊闯。
她让了位置给大夫诊脉。
大夫写着方子,一边道:“此人体弱,脉象虚浮,想必倒在雪地里许久,故而伤寒高热。”
“照方子抓药,三日内必然无虞。”
伊闯接过方子,像是未卜先知一般,道:“其他的药材倒是都有,只是这里头的羌活一味早已告缺多时了。”
梁惊雪焦急问:“可有替代的?”
大夫摇头:“此人高热呓语,若缺了羌活散寒,怕是难啊……”
凌潜在一边跺脚,夸张重叹:“啧,圣女不过导游三日,便出了这等大事,若此人家人来寻,我宣传部该如何回应?”
她终于明白,这是个圈套。拿此人性命扳倒自己的圈套。
“我亲自下山去采买羌活。”她起身便要出门。
伊闯拦在门前,阴阳怪气:“这怎可,凌云山石阶九千重,雪阶难行,又是夜间,一个不慎便是粉身碎骨,若是圣女遇险,我等实在担当不起。”
她愤怒不已,双臂奋力推开堵门的伊闯,凌潜又拦上前来,像一堵墙一样拦在门前,堵得严严实实:“保护圣女,师兄有责。”
伊闯倚着门框笑道:“圣女的命,于绝云派而言,自然要金贵过那人了。”
梁惊雪气愤至极,再如何斗,怎可以一个不相干的人性命来赌?
她极想拔剑,手搭在剑柄上,思之又思还是不可贸然出鞘,转头镇定问大夫:“是否烧退了即可?”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她望着一屋子里等着看她笑话的人,平静如常,道:
“好,这人就交给我了,他若是死了,罪己书我自己写。你们愿把我交给府衙便交给府衙,愿逐出绝云,我梁惊雪也绝无二话!”
“敢做敢当,不愧是绝云派圣女,怕是此人康健后,要送锦旗上山,师兄自然替圣女好好宣传宣传。”凌潜讽刺完她,便领着一屋子做戏的人出了门。
她望着合上的门,低低骂了两声鸟人。她没有想到三剑的反扑竟如此之快,如此不择手段。
目光自冰冷木门转向那人泛红滚烫的面颊,她叹了口气:“你遭我连累了。”
松风消息灵通来得及时,说是他可以夜下凌云山,去采买些羌活回来,只是雪夜难行,一来一回,只怕也要到明晨才得回来,看此人高烧至此,只怕此人挨不过今晚。
她思忖片刻,有了主意:“不必下凌云山这么麻烦,你今夜侍奉时,去将裘老头炉子里的炭减去几块,再将窗子溜个缝便可。”
松风心领神会,可还是追问:
“那此人今夜……”
“交给我吧,必不会任他死了。”她催促着,“你去吧,千万别叫你师父起了疑心。”
屋子里终于只剩下她与这烫似火炉的画师。他的背篓还搁在桌上,里头是便携的笔墨砚,还有一卷画纸。背篓下压着的,便是白日里那副雪景圣女图。
她对着窗棂透出的清冷雪光,缓缓展开画卷细看。
雪地留白,她立于竹林下,崎岖巨石边回首而望,烈风里飞扬的裙裾以飞白带过。整幅画卷详略疏密得当,虽是匠心,更似天成。
画中人遗世独立,颇有她几分风姿,只是依旧不曾点睛。
她卷起画卷,放回背篓里。
“放心吧,圣女姐很宠粉的。你的命就是姐的命。”
她掀开那人的被褥,拉着他的手臂意图扛在背上:“不就是降温吗,姐给你扔雪地里就是了。要么你过去,要么雪过来,你选一……”
她喃喃自语的话头戛然而止,轻攥住那人的手顿住。唇微颤,难以置信地将那人的左掌缓缓翻过来。
屋子里不算明亮,可那人左掌心一道粉白的新疤清晰落入她眼中。
她缓缓翻过自己的右掌掌心,亦是一块粉嫩新疤,指尖微动了动。
她记得清楚,那时她被李焉识从花船上救下,醒来之际,乔玉书带着一圈人试图按住她,用剪子剪去她掌心腐肉。
她害怕挨痛,缩在墙角不肯。李焉识便先扎了自己的左掌心,为她打了个样儿。
李焉识?
合着……又是你小子!
侧头望向那人,又是易了容?
又骗我?
她轻哼一声。
那我可就不着急降温了。这滚烫的……我高低得试试。
梁姐(打响指):原来是这样退烧的吗?
下一章堪称全文二百多章小李最阴湿一章,写得我忐忐忑忑的(人心黄黄的),如有观感不适请提意见,我立刻马上滑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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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5章 再中奸计,妙解高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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