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欢阁是白水城最有名的风月场所,分为东西二阁,东阁住的是美人舞姬,西阁则是面首与娈童。
离开北斗门后,赵清越先是前往宁安司了解案情摸底,谁知宁安司上下是一团浆糊,线索凌乱,根本无专人负责,只有一个整日喝大酒的甩了几本册子随他翻看。
顺着线索,赵清越不得已乔装恩客,在长欢阁住了下来。这姑娘们日常见惯了大腹便便寻欢作乐的男人,遇着个长住的小白脸,皆是出言上手调戏,简直要把他活吃了。
赵清越在绝云派多年清修,从未近女色,见此情形吓得魂都飞了,紧闭着双眼默念心法。越念,眼前越是浮现起桑桑的面影来。
承鹤这一招,用心更为歹毒。他以为赵清越是正经修行这些年憋坏了,遇见个女人便魂都丢了,诓他来此处,便是要告诉他,身为掌门虽不能有妻儿,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总是可以发泄的。等你住够了,便也把那个女人忘记了,安心回来继任。
他的这些行径,无不冲击着赵清越的三观。
他一直信赖敬重的师长,竟是如此肮脏龌龊之辈,他满口的仁义道德,苍生天下,都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
他不理解,为何相悖的道理和举动,都是同一个人说和做出的。他一直以来的教导都是沽名钓誉,都是道貌岸然吗?
至于追捕西门二狗,则是承鹤的另一道打算。
西门二狗,为人玩世不恭,爱好捉弄富贵不仁的权贵,常溜进宅中偷偷剪掉那人的胡须或者头发,再挂在那户的大门上。为此,那些权贵便使了手段安插罪名,追捕于他。
可西门二狗身手了得,几次围捕都被他侥幸逃脱。
赵清越在联合府衙围堵西门二狗的过程中,也渐渐知悉了事情的真相。他心中知晓,只要抓住西门二狗,完成这最后一个任务,师父便无话可说,只能放他离去。
如他所愿,西门二狗在他一招剑若游龙下被他擒获,大战过后,二人皆是伤痕累累。可当他看见官兵在捆得西门二狗不得动弹后,便举起了长刀,他还是动摇了。
西门二狗,罪何至死呢?
当十数柄长刀扬起,赵清越终究是选择了拔剑划破束缚。
官兵掉头转向他攻来。
赵清越仰望漫天的大雪,生平第一次发出冷笑:“原来真的有人以为穿上白衣,一身覆雪,自己便也是纯白无瑕了。”
他也很清楚,承鹤之所以让他来追捕西门二狗,不过是要堕落他的道心,做掌门,光有仁善与武艺无法坐稳这个位子。
他明白,与承鹤的这笔交易,自己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会赢。
那我便不做这笔交易。
剑,还你。
一身的武艺,也可还你。
这世上再没有绝云派大弟子赵清越。
只有池家村,池桑的郎君,赵清越。
在师兄弟几个轮流来照看过赵清越,桑桑也与他们日益熟络后,有一日,承鹤也终于踏足了这间农屋。
看见来人仙风道骨,气宇不凡,池桑心里也猜了个大概,连忙恭敬招呼着坐下。承鹤面带着那份刻在脸上的和善,微微颔首,止住了赵清越的慌张行礼,坐在了榻边,替他掖好了被子。
“桑桑,你先出去吧,师父与我有话要说。”
池桑端着刚倒好茶水的新杯子,有些尴尬地点点头,将杯子放在桌上,出去了。
“清越,为师这么久才来看你,你可怪罪师父?”
“弟子不敢。”
“在这里叨扰人家姑娘,终究不便,你看何日启程?”
“师父,弟子是您抚养长大,一直追随师父的教诲,弟子的所有皆是师父所馈,您什么都可以带走,只有我赵清越这个人,带不走。”
“你该知道,除了你,师门后继无人。你便要为师多年栽培的心血毁于一旦,要绝云派多年的基业毁于你手吗?”
承鹤了解这个耿直的弟子,也清楚什么样的山他会主动往身上去背,自小他便以师命为尊,以绝云派的一切为先,早已忘却他赵清越一人的荣辱与生死。
“龙师妹和阿隐都很好。也不是非……”
“清越,你的气息乱了。”
承鹤微微笑道,他知道自己快要赢了。
他起身,将一个月前池桑送还绝云派的长空剑依旧放在赵清越手中。透过窗纸照进的日光落在青黑色的剑身上,暗暗的光泽古朴而深沉。
“养好伤,便该回去了。你是绝云派,最后的希望。”
大门被嘭地一声推开,池桑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
“这位师父,你自己没有妻子儿女,便也要拆散旁人吗?”
“试问哪一个门派需要牺牲一个人的全部,去维持这个门派的存在,若真如此,这个门派存在的意义何在?这难道不是摒弃人性,倒反人伦!”
承鹤并不欲与她争论,只是再次挂起那副笑容,便绕过她,意欲离开。
“清越回不去了,当不成掌门了,我已经有了他的骨肉。”
赵清越诧异地扬起眉,瞪大了眼睛,心想着咱们小手都没拉过上哪来的孩子。
“有了孩子,未必就不能回去。”
承鹤止住了脚步,微微侧过头来温和说道,说完,便离开了。
承鹤的话虽叫赵清越心里很是触动,也万分动摇,可此刻他心里只挂记着池桑所说的骨肉二字,难道自己昏迷之中竟行此禽兽之事?
“桑桑,我们什么时候有的孩子?”
“现在。”
在第二年的第一场雪飘起时,只要赵清越一个没看住,池桑便挺着个肚子,走两步歇一步,天天去绝云派山上晃悠。她便是要叫那位师父和绝云派都瞧瞧,赵清越是回不来了。
这承鹤是躲着不见,反倒是有个小子,天天躲在墙角偷看她的肚子。
“小四砸,过来。”
她看见那个眼熟的眉清目秀小小少年,便弯起笑眼,招了招手。
“师……师嫂。”
“叫姐姐。”她摸了摸他的脑袋,揪着他的头发。
“师父不让我们和你说话。你快回去吧。”这个六七岁的小孩看起来很是害怕。
“小四砸,这山路不好走,你送我回去吧。”
“我,我不敢。”他眨巴眨巴眼睛,畏缩地摇了摇头。
“那你跟我回去,我给你烤红薯吃,如何?”
小四砸吞了吞口水,又紧张地四下看看,兴奋地点了点头。
一大一小,牵着手下了山。
“姐姐,你肚子里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你想是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吧,若是女孩,便不好陪她玩了。”
“若是女孩,许给你做媳妇儿,你要不要?”
“不要不要,我要烤红薯。”
“你傻呀,你都娶她做老婆了,还愁没有烤红薯?”
“好像也是,嘿嘿。”
池桑打得一手好主意,不仅拐了个帅哥儿回家,还提前给未来的女儿预定了个小帅哥儿。
“清越,看我把你女婿带回来了。”
赵清越一身农户装束,正在撒着稻谷喂鸡,看见池桑牵着蹦蹦跳跳的小李焉识,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
池桑进了房间,笑着去拿前些日子地里新刨的红薯。
“去,自己去洗洗,洗干净了扔灶里去。”
“好。”
小李焉识抱着四五个红薯,三两步奔去了。
“你如何就知道是个女儿了?”
赵清越搀着池桑,扶她在柴门前的椅子上坐下,晒晒太阳。
“生的儿子,就不能是女婿了?”
池桑歪着脑袋,看赵清越从桶里舀了一瓢水,给小院里那株新移的梅树悉心浇下。
“从小调教,让小四砸跟你多学学,以后咱娃捡现成的,多好。”
小李焉识望着灶里噼啪作响的炉火,又看看外头恩爱相守的二人,心里很是酸涩羡慕,他多想,自己的爹娘,也能如此。
赵清越熟练地端上三菜一汤,还有冒着热气儿焦香四溢的烤红薯上了桌。
“小四砸,这个大个儿的给你,小心烫。”
池桑挑了个爆皮流蜜的红薯,吹了吹,放到李焉识的小手里。
“吃了我家红薯,就是我女婿了啊。”
赵清越见池桑笑盈盈地咬着此事儿不放,担心给小李焉识留下什么心里阴影,于是开口道:“桑桑,这终身大事,还是要看他们自己的心意。”
可没想到小李焉识满不在乎,吃得蹭了一手一脸,扬起脸道:“好,我以后一定把最甜最大的红薯,都给她。”
池桑心里很是欢喜,拿出帕子给他擦了擦鼻尖上的糖汁。
“师兄,你以后还会回山上吗?”李焉识仰起头望向赵清越,小心翼翼地问道。
“小四砸,得罪丈母娘没好下场啊。”池桑嘟着嘴,愤愤地将帕子塞到李焉识手里。
“等孩子出生,我会回去见师父最后一面,把剑送还。”
赵清越认真地看着李焉识答道,片刻后又开口迟疑地问:“焉识,你想做掌门吗?”
小李焉识摇了摇头,他只想陪在爹娘身边,再有师兄师姐陪他玩,便心满意足。掌门二字,是太遥远太冰冷的东西。
“阿隐和龙师妹,是对眷侣……”
赵清越声音极轻微地喃喃道。
“你们绝云派,这门规太不人道,也该改一改了。”
桑桑的话触动了赵清越的心,那是他直来直往,线条式思维里从未考虑过的另一种解法。在人生的前二十多年里,他一直只知道遵守,遵从,顺服,敬重,却从未想过打破,改变。
难道一直如此,便是对的吗?
所谓代代相传,所谓先贤,便亘古不灭,颠扑不破吗?
“焉识,我想明白了,绝云派的未来,不在我身上,更不在我们四个身上。”赵清越抬起明亮的双目。
“那是什么?”李焉识嗦着手指,好奇地问道。
“在……”
“在烤红薯里。”
池桑见李焉识吃完了手里的,又给他拿了一个小个儿的,嘴里打断道。
“我说错了吗?这天下是不是该以百姓为先,民呢,又以食为天。所以吃饱,活着是头等要事。没有人,就什么都没有了,其他什么都是虚的。”
“桑桑所言,极是。”
赵清越看着较之初见,身形愈发圆润的池桑,只觉从未如此满足幸福。
“小四砸,你下回把你那个漂亮师姐和酷酷的师兄也叫来,一块来吃烤红薯。”
“阿隐师兄被罚了禁闭,一时半会出不来了。”
“为何?”
“听师姐说,他去师父的书房偷了心法,自己偷摸练到了最后一重,被师父发现了,师父震怒,罚他禁闭三个月。”他说着,声音愈来愈低,很是忧心害怕。
“学生好学,他怎么还要生气,这老匹夫。”
池桑闻此,一拍桌子。听说怀孩子的时候要多看些好看的人,这孩子生出来才能漂亮,这老匹夫简直是坏她大计。
“桑桑,不敬师长。”
赵清越夹了一筷子菜,温柔地说道。
“老匹夫,老匹夫,老匹夫!”
池桑撂了筷子,咬牙切齿。
“好,他是老匹夫,吃菜。”
从赵清越的嘴里说出这三个字,属实震惊到了李焉识,一年多以前,这老匹夫就是让他赵清越血祭师门,他亦不会多问一句为何。用阿隐的话来说,这个大师兄,正得发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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