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焉识就是李焉识。”她叹了口气,又笑了几声。
阳光下,她的目光却那样黯淡。
“是啊,我怕深究下去,知道了他的底细,便不敢再喜欢了。就……和你一样。所以他的洁白儒雅,他的干净正义,都是我自己的臆想,都是我自己在骗我自己。我这,叫不叫伪善。”
她转过脸,望向正认真盯着自己的李焉识。
“我只从你的话里总结出了一条信息。那就是你喜欢我。”李焉识撑起身子翻了过去,悬空着身躯,看着身下的人。
“民女,不敢喜欢。”
她对他的举动并不惊讶,只是漠然地摇摇头,将身子侧了过去。
“那天,你在我的臂弯里,跟我说,若有来生。怎么自己的心意,现在反倒不认了?”
“虽然我没什么印象,可或许我的意思是,若有来生,你不做将军,我不做女侠,你我也许,有可能,有那么些微概率,会做一对平凡夫妻。”
“那我今日起,便不做将军了,好吗?”
“不做将军?这么好辞职的?不用提前三十天打报告等人交接?”他这话让她有些紧张,又开始惯常的插科打诨。
“只要你说一句愿意,我什么都可以割舍。”
他认真地拂去她发丝间粘连的枯草。他的唇落在她眼睛的正上方,鼻息拍打着她的眉心。
“那不成,那我不成了整个梦粱的罪人。”她拍开了李焉识的手。
他向下挪了挪,正视着她道:“你的心里,考虑这个,考虑那个,考虑百姓,考虑旁人,考虑大局,从来没考虑过你自己吗?你考虑那样多,旁人考虑过你吗?知道你付出了什么?牺牲了什么吗?”
他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急了,又缓了下来,轻柔平静地道:“人,只活一次,该自私些。”
她亦正视着他,正视着自己的心:“我只求心里安稳,不求什么虚名。我问你,若是战争再起,你会逃避吗?难道你会因为一己之安危便将家国置之度外?”
“我认识的李焉识,不是这样的。所以你也不用说我只考虑旁人,而不顾一己之身。你李焉识虽然算个奸臣,但在家国大义面前,与我没什么区别。”
“可是奸臣也会累,不想做奸臣了。想去刨地,种红薯,生两个白白胖胖的孩子。”
李焉识叹了口气,撇开腿躺下,直勾勾地望着飘来飘去的白云,多自由啊。
“这个世上,有许多身不由己,我理解,你已经停不下来了。所以,不做将军,想想便罢了。”
她亦是看着那一片遥远的白云,他离自己那样近,又那样远。
“我无数次在梦里梦见你,梦见你说你愿意抛却一切,洗心革面,与我仗剑天涯。可我知道,我不能这样做,我不能将你独有。你这个人啊,亦正亦邪。若真有一日,我执剑向你,这刺不刺下去,是很难决断的。”
“阻碍你我的,当真是道义二字吗?”
李焉识喃喃道,目光追着那片白云,许是这天上的风太大,很快便飘远了,看不见了。
“或许是我自己的倔念头,与你无关。我若经历了你所经历的,或许比你还毁天灭地。”
她笑着望向他的侧脸,在蔚蓝天空的背景板下,线条那样清晰爽利,那样好看。
“阿惊,人生苦短,我不想错过。”
她看向他的双目怔住了,这句话,是自己同师砚说过的。李焉识,难道,与自己亦有同感吗?
“哪怕最后遍体鳞伤,你我最后……走不到最后,至少曾经拥有过,我不想临死之际,会遗憾。”
他很清楚,无论未来的路去往何方,只要与她的路相交,就不算遗憾。
他怅惘地道:“遗憾没能和你走遍大江南北,没能和你共事桑麻,遗憾没能日日拥你入怀,遗憾……”
他说着止住了,只是嗤嗤地笑着看着她,脸都愈发红烫了。
“笑什么?”她眨着眼睛,不解他有什么好笑的。
“说出来别揍我。”他清了清嗓子,止住了笑,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遗憾……不能夜夜与你共枕。”
她没有如他猜测那般恼羞成怒,而是平静地道:“我喜欢坦诚之人。”
李焉识微微斜侧了些,看了过来,双目中倒映出天空的蔚蓝澄澈,倒映出她的面影。这澄澈并不来源于他李焉识,只是她的投射。这份澄澈,让她看见了自己。
两人此刻皆是侧躺在草地上,撑着脑袋,沉默之中,两两对望。
“李焉识,我可以相信你吗?”她垂下的睫毛又抬起,下定了决心。
“自然。”
李焉识并不理解她这话的含义,只是平静地微微点头。
“我可能随时会死,你能接受吗?”她的胸膛微微起伏,艰难地说出这句话,定定地望着他。
“这个,我知道。”
李焉识的心里有了预感,慢慢攀上一丝丝的喜悦。
“我不会向你透露我的家人,我的过去,你能答应我,不可以去追问探查?”
“我尊重你的所有。”李焉识很是肯定。
“那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杀人了。至少,不要牵扯上无辜的人。”
她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最后问出她心底最深的顾忌。
“我承认我从不手软,手段也并不那么光明正当,但我何时害过无辜的人?”
这话,李焉识心里并不绝对坦然,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鼓起勇气,又被自己吓得退却。
“那你可以发誓,今日所言,若有违背,便众叛亲离,所求皆失吗?”她看着高高的,遥远的天,又将目光转向他。
“除了你,我别无他求。”
李焉识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指天,说得那样热烈认真。
她看着他的笃定,猝然袭击,在他唇上落下轻快一啄。
“这是定金。你的试用期是……一个月。若有违背以上条款,三倍偿还。”
李焉识诧异地摸了摸唇,不是做梦。
“现在就还。”
他反应很快,抬腿便压了过去,在她唇上落下接连三吻。
“你要反悔?”她后知后觉捂上嘴,蹙起眉头。
“先演习一下,怎样打好这份工,做好女侠的贤内助,免得日后被开掉。”
日光投射在他的发丝间,轮廓里,笼罩着。仿佛周身荡漾着叫人晕眩的光晕。
日光的掩蔽下,他的右手牵起她捂住嘴的手,十指紧扣越过头顶撑住身躯,闭上那双如夜色般深沉的眼眸,左手的手掌轻轻托起她小巧的下颌与腮颊,轻轻摩挲着她的脸庞,深深吻下。
她记起烟雨茶楼同他的初见,背后的烛光温暖,脸上,前襟的月光清冷,他站在那儿,像一场看不清的梦。
这个吻,温柔又缱绻,他的唇像月光一样凉如水,却又像月光一样柔软,干净。不到片刻,便沾染上了烛火的滚烫炽热。
“上次是我不对,这回还算温柔吧。”
他的脸微微抬起,唇瓣不舍地缓缓轻蹭勾连着,又辗转落下一吻,伴随着酥麻气音呼出的热气吹得她脸痒痒的。
“一般吧。”
她的手指打着圈儿绕着他垂下的一缕发须,假装是仔细思考后,得出的结论。
“哼,开多少工钱,招什么样的伙计。”
他撑着跳起身,拍了拍身上黏连的枯草。
“好啊,刚入职第一天就尥蹶子,看我不拿鞭子抽你。”
她气呼呼,一跃起身,提起剑便追赶起在前头美滋滋逃窜的李焉识。
“你这叫私设移动大牢,叫谋杀亲夫。”
“李焉识当心!”
她闻得风声中有异,立即飞身扑下李焉识。
一支箭矢贴着她的头发擦过。
“嘶,勾着我头发了你大爷的。你知道我最近熬夜掉了多少吗!”
她捂着脑袋哭唧唧。
李焉识当即起身拔剑拦在她身前,警惕地四下张望。
他眯起眼睛远眺,远处树上射箭之人竟是宁安司亲随。
“快走,宁安司的发现我们了。”
他不知是司中有变还是其他的缘故,拉起她的胳膊便跑。
“追上来了,早知道不亲了。”她一边狂奔,一边哭嚎。
那树上之人挠了挠头,他是奉溪客之命来追踪司主行迹的,找了一夜没找见,刚在十三小队那边闻得一声,便追了过来。
果然见这女人在草地上同司主打作一团,还咬人,揪他头发,司主完全没占上风。他抬箭欲助司主一臂之力,可又恐误伤了司主。终于在这女人提剑追杀司主之时逮着了机会,谁知又让她逃脱了。
诶,护不好司主周全,回去定要被责罚了。
“进城了,进城了他们就不敢贸然追杀了。”
二人终于再度回到白水,他看她依旧心惊胆战,草木皆兵,这模样好笑却又着实有些叫人心疼,便寻了个理由安抚道。
“你说,他们会不会瓮中捉鳖啊?”她跟在他身后,穿梭在各个摊铺之中,到处打量。
“瓮中捉鳖这招你都知道?”他转过身来,看她把整张脸都捂起来,只露出两只眼睛眨巴,忍不住笑了出声。
“哼,第一次在将军府,你不就使的这招?”
她见他大摇大摆走着,毫不防备,还嘲笑自己,自己这分明叫谨慎好吗?好吗!
“看来是记打不记吃。”
李焉识继续笑着,摇了摇头。
“别说话,那边有人看过来了。一身黑衣,眼神躲闪,鬼鬼祟祟,一看就不是正经人。”
她闪身躲进暗巷,将李焉识扯到身后。
“那是因为你先形迹可疑,鬼鬼祟祟,人家才看你的好吗,你自然点儿。”
李焉识衣裳都快给她扯下来了,忙捂住胸口,理了理。
“暂时安全,继续行动。”
她看见外头暂时没有异常情况,一挥手,招呼李焉识继续出发。
李焉识双手叉着腰,心想盘算着:这要是哪个组织招了她去,绝对是对家最大的希望。
“怎么不走?”她啧了一声,扭头问道。
“报告女侠,小的先去探路,事半功倍。”他俯耳说道。
她点点头,这李焉识果然是工作经验丰富,言之很有理。
不到一会儿李焉识便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两只烤红薯。
“你这样很容易暴露的!”
她恨铁不成钢,大敌当前,这死男人怎么就知道吃!
“非也非也,这是掩护。”李焉识递给她一个纸袋。
她恍然大悟,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计谋还是李焉识的骚。
白水城的府衙并没多远,二里路给她走出了生死谍战的效果,愣是到过了晌午才终于翻过墙躲了进去。
自然了,这是她要求的,说是为了防止宁安司勾结府衙,安全第一,所以不能堂而皇之地进去。
“刘副尉!我想死你了。”
她一见到圆滚滚的刘副尉便如久旱逢甘霖,看到了亲人一般,狂奔过去,兴高采烈地重重拍了拍他的肚子。
“将军,你这终于回来了,你再不回来,我都没法跟人交代了。”刘副尉愁苦着脸摸了摸肚子,小跑上前。
“发生什么了?”李焉识闻言,有些紧张。
“早上陆陆续续有人来衙门报案,说在横山附近看到你被人绑架了。白水城知府魂儿都飞了,全城搜寻,我又不能说你去哪了,你再不回来我真瞒不住了。”
“完了,绝对是宁安司干的,就是要把你掘地三尺挖出来。你这回是受我连累了。”她眼里满是愧疚。
“放心吧,我去会会。”他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抚。
“老刘,领她回房间歇歇,再准备些饭菜。”
“是。”刘副尉抱拳。
李焉识在去寻白水城知府的路上,心中暗觉不对,宁安司现在是什么境况自己尚不清楚,但绝不可能报官,这一切,都太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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