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白水城,横店城墙。
她凭着记忆,闭上眼睛拾级而上,好像一切还在昨日。
他替自己挡下那一剑,皮开肉绽的声音无数次在她脑海里回荡,没想到今日,今日……自己竟然会站在他的对面,拔剑相向。
她的心中有些悲凉,更觉有些可笑。
一步步踏上台阶,她睁开了眼睛,他被砖石遮挡的黑色身影逐渐显现,已经恭候多时了。
这是她第一次瞧见他站在日光下。
两名裁判坐在昔日二人观战的位置,她先是一愣,随即轻嗬了一声,原来,从那样早,便都是他安排好的。
她长呼一口气,换上轻松的表情,不叫敌人看轻是她的战术。
师砚远远望着她额头和脸颊,鼻梁上皆有擦伤,淤青,心中有些难受,亦十分诧异,她这几日是练武失手了吗?这修的哪门功夫至于把自己伤成这样?
她并不看向负手而立的那人,而是背着包袱,立于高台上,清了清嗓子,朝着下头抱拳行礼。
“各位父老乡亲,在下一枝雪……”
她刚开口,便被他出言打断。
“别吆喝了,清场了,下头观战的都是宁安司的兄弟。”
她轻轻嘁了一声。
“宁安司的,就不是父老乡亲了?都是打工人,又不是卖给你了。”
“各位,打个广告别嫌硬啊。”
她解开了包袱,掏出了两颗鸡蛋。
“绝云派凌云山正宗土鸡蛋,精选竹林里散养的走地鸡,成长期长,黄儿大,营养丰富,一日一个,强身健体。家里有老人小孩儿孕妇的千万不能错过,需要减脂增肌的就算了哈。欢迎大家前往绝云派门市部选购,另设白水城城区代销点,石板街22号,同货同价,童叟无欺。”
她说着,顺手在城墙砖上敲开了一颗。
“我没乱扔垃圾啊,这白煮蛋的壳儿我还装包里的。”她冲着一旁皱着眉头的师砚道。
她对半掰开一颗蛋,朝着下头展示。
“大伙儿都看看啊,童叟无欺,绝对精品。”
她展示完,下了台,径直走到师砚的面前递给他半颗蛋。
“吃吧,这个角度,下面看不着。”
“下毒了?”他神色未变,依旧冷厉。
“小人之心。”
她白了他一眼,理直气壮,心说:这都被发现了?
“这么浓的泻药味,怀疑你是熬泻药的时候,不小心掉了颗蛋进去。这么想赢我?”
她将包袱一扔,阴森森笑着道:“只是有想看你在城墙上当众迎风窜稀的恶趣味而已。真要害你,我该下砒霜。”
师砚无言以对,在一起的时候她也没少折腾自己,这分开了更是想着法儿地作弄,真是危险人物。
她捡起了包袱,站回了高台,接着抖落出一堆绝云派周边来,激情介绍,师砚有些纳闷,她这是真爱粉啊,用爱为龙钟月发电?
“第二个广告啊,乔一乔密室重新盛大开张,全新装修,全新设计,大家放心,都是安全无异味的装修材料,额外供应茶点零食,提我打八折。”
底下皆是鸦雀无声,无人敢应。
“你这兄弟们素质还行,没吐我瓜子皮儿。”她转身向他夸赞道。
“说完了吗?”
她收拾起笑容,严肃而庄重地高声道:
“最后一段,诸位,我今日向宁安司司主发起决斗,契书在此,我若胜,不要他的命,只要他放了萧影,他若胜,我甘愿死于剑下。”
“等等,这个买卖不上算。”他抬手打断了她。
“说吧,要什么。”
“我要你……立刻离开白水,永不许回来。”
“吓死人,说话大喘气儿。你平日里就是这么发号施令的?”
对于他的留情,她并不领情。
今日之战,无论胜负她都会死,所以,代价是离开白水还是径直要了她的命,没什么分别。
于她而言,这是向死一战。
正如那天她在梅树下回答师砚的,向死而生。不过嘛,这生她留给了萧影。
匕首利落地割破手指,他在契书上按下鲜红的指印。
“该你了。”
他伸出滴着血的手指试图去蹭她的指尖。
“小恩小惠,就想让你梁姐手下留情?”
她撇开了他靠近的手,咬破指尖,亦是在契书上重重按下。
二人相距两丈,互相对视。
她望着那人,伫立在风中的挺拔身躯,恍惚间竟觉得有些落寞。
他这司主,当得快活吗?若是不快活,那自己可就快活了。难道还能什么好处都给他占了?
师砚那副面具下隐藏的双目亦是望着她。
她依旧穿着上次观战的那身白衣,看起来心情似乎很好,这么有把握吗?还是,有诈?
那夜她算是以命相搏,却碰不到自己一根毫毛,今日只要按预先准备的,防着她把自己推下城楼,应当无恙。
还有,萧影昨日的话,害死她……自己疼她都来不及,怎会害她?不过是,危言耸听。
师砚从身后亮出一根竹剑。
“看不起人?”她一手持剑,一手叉腰,很是恼怒。
“用什么兵刃是我的自由,这个你无权干涉吧?”
天阴沉沉的,没有一丝阳光,城墙上风却很大,他的声音在风里快要听不清。
师砚向前踏了一步,决定速战速决,这上头冷得很,他看得到她已经是瑟瑟发抖了。
“等等。”
她抬手叫停了。
“现在该放狠话了,流程不能少。”
他叹了口气,无可奈何道:“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小女子,今日必将你生擒,赶出我宁安司的地界。哈哈哈哈。”
“好难听的笑。”
她轻松笑道,转而眸中闪过一道冷光,从未如此狠绝。
“师砚,我只有一句话。”
她以雷霆之速,拔剑攻来。师砚猝不及防抬剑,几乎同时,竹剑被嗖地一声砍断。
“不是放狠话吗?话没说完就开打?”师砚没想到她转瞬便至眼前,速度更甚从前,心中惊骇万分。
“我说了呀,我只有一句话,就这句。”她嘻嘻一笑。
“不对,你怎么会……”
他再次提剑格挡,根本不敌,半截残剑如同纸般被轻易破开,坠在地上。
“谁给你解开的!”
“干你何事?”
她扬起眉,挂着那标志性的,得意的,迷惑人的甜甜一笑,手上挥剑却是万分狠劲,她亦是想速战速决,这样或许自己能少调动些气,或许……能多陪陪家人。
“你停下来!我不打了!”
他踏上城墙,在女墙间跳跃躲闪,心焦地高声呼喊。
“契约已签,不可作废,司主这是在认输咯?”
她步步紧逼,足下不舍。
“你居然,为了赢……”
他难以置信,足下重重发力一跃,堪堪擦过她发疯似挥来的剑气。
“不认输就别说话了,风这么大,话这么密,吃了风照样要窜稀的。”她挥剑,预判他的最后一个落点,斩下他半截衣袂。这是上回同东方前辈学的。
他震惊地回望,那深色的一小块儿衣裳被长风裹挟着,翻滚着吹得愈发高,又飘远了,消失在一望无际的灰蒙蒙视野里。
这样下去,输是必然的了。
“阿惊,你既这样无情,那我换样趁手的武器,可好?这也算是,把你当成对手,尊重你吧。”
“可以。”
她停了追逐的脚步,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执剑垂目望着站定,不再逃窜的师砚。
他换了把剑,一步一步靠近,在她面前抬起头来。
“暗器可以用吗?”他开口问道。
“好阴狠,跟我还要用暗器?”她冷哼一声。
“难道你那袖箭不算?”
“这样说来,我该谢你,毕竟我这袖箭也算是你一手调教出来的。”
“不敢当,待会手下留情些便好。”
“办不到!”她足下踏风,抬手挥剑攻来。
他只顾躲闪,踏着各处高点飞身躲过她狂轰滥炸般的剑气,只想摸清她现在的路数。
剑气所到之地,一道道剑痕撞击砖石,爆炸之声不绝于耳,碎砖乱屑如烟火一般四溅。
许久过后。
“要是剑气会转弯就好了。”
她站在最高处望着对面同样伫立的人,有些喘息地自言自语。她是第一次这样不要钱似的运气,她太心焦了,用气太多太猛,一时之间有些力不从心。
“是啊,为什么不能转弯呢?”
她左右一瞧,天时地利人和这不是?于是打了个响指,扬起眉嘿嘿一笑。
他脸上落下几点擦伤血痕,亦是气喘吁吁,远远地瞧见她忽然露出个叫人匪夷所思的奸笑,心下不知她又在琢磨什么鬼点子。
“师砚,给你看个好玩的。”
她落下,站在高高城墙的步道中间,望了望两侧的墙壁,又勾勾手指示意他下来。
师砚有些疑惑,但还是听从了。
她双手蓄气,右足朝后起势。
旋转,跳跃,她闭着眼。
“来尝尝我新创的爆炸黑糖**。”
双目打开,青峰横扫,她嘴角勾起一抹好奇又自得的笑,她也很想看看会是什么样子。
长弧般的一长道重重剑气撞在城墙上,反复碰撞爆炸,黑灰色的砖石炸开,四下飞溅,他无处可躲,只得自烟尘之中凌空而起。
“就等着你呢。”她亦是腾跃而上,使出了那招一剑破长空,直直劈来。
他急中生智,落地躲进砖石爆炸的尘埃里。
余音未绝,尘烟未落。
她紧追不舍,可眼睛被却这弥漫的尘土遮掩得看不清,只得从怀中取出那条白绫,熟练单手系上。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竟会利用她双目的旧疾。
不过,她是小狐狸,自己是老狐狸,狐狸夫妻,很登对,合该再生一窝小狐狸!
落入黑暗,耳畔的一切反而变得清晰。
“有得有失,师砚,你教我的。”
他藏在这片烟尘里,被她回荡的剑气震荡得吐了两口血,不过总比被那当头一剑劈成两半要好许多。
看着这片碎石尘土,他突觉这场景有些熟悉。恍然间,忽然明白了她所说的,在密室里为自己死过一回何解。
原来早在密室那日,她便自己无意中冲破了萧影最后一重的压制封锁。
她并不知晓个中缘由,但寒流的攀升,缓缓地四溢蔓延,她明明白白地感觉得到。
她清晰地知道,死期将近。
所以,都是因为自己吗?都是自己害得她这般?
为什么,我不过是求一个双宿双栖,却要她落得遍体鳞伤?
可即便如此,她也什么都不说。她只管开心过好与自己余下的每一天。
除夕前日,萧影来接她,她离家那样久,她那样在乎家人,却依旧选择了留下,选择了自己。
正因她知道死期将近,所以她对自己的不告而别那样心碎痛恨——她坚定选择的人,却莫名放弃了她。
正因她知道死期将近,所以,初十那日,她才一定要去见龙钟月,了却夙愿。可又被自己从中作梗了。
她的心,早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体无完肤。
他无暇悔恨,因为她已经透过他吐血的动静锁定了他的方位,长剑挑起空中炸飞的碎石,颗颗朝他击来。没想到往昔的甜蜜,却化作了今日的敌对。
“学得真好。”他忙于躲避,却也没有忘记怼她。
“还得是师砚教得好,要不你怎么姓师呢。”
尘烟散尽。
她站在一地破碎之中,亦被震荡的剑气所伤,她随意擦去口角的鲜血。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于此刻的她而言,不算什么。
师砚看着她的动作,亦是抹了抹嘴角鲜血,望着这刺目的血液,他忽然有些想笑,他发觉自己好蠢。
此刻的二人,身体有多痛,心便有多痛。何必呢,何必如此!分开不就好了,一别两宽,相忘江湖。
他做他的将军司主,谋夺他的执念,她做她的女侠,兼济天下。
可他做不到,他放不下!
他偏是要与她纠缠到死,这样轰轰烈烈的爱,才配得上他李焉识。原来自己这些年的孤寂,这些年的凄楚,就是为了等这样一个轰轰烈烈的人,来这样一段刻骨铭心的爱!
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
于她而言,轰轰烈烈自然是有趣的,可正如肘子之于她,吃多了,也还是要吃米饭,吃面,吃馒头。
她向往刀光剑影的江湖,却更期盼一夕之安宁。她闯荡江湖,除了求解身世,其余的不过是希望以绵薄之力,萤火之光,救一点,再救一点,还这动荡不平的世间一些平和与微光。
可李焉识所说的不想做奸臣,亦非假话。
在她失踪的这些日子里,他并没闲着,而是将宁安司上下妥善筹谋,殚精竭虑安排一番,最后将那枚象征着司主权力的印章交于溪客手中。
决斗过后,我便只做阿惊的大将军了。我的那些愿景与图谋,自此烟消云散,再不是宁安司的愿景了。
这是溪客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可她并不敢接。
她害怕这又是他的计谋,他的试探。
“愿效犬马,不敢擅专。”
“别害怕,李焉识再也不会吃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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