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粱郊外,梦留焉别苑。
重叠翠澜之下,流水打从山涧跌落汩汩流淌,依着别苑环绕一周又复流远。这别苑四周的流水是人工开凿引流而来,并不很深,也不到一丈宽,只一架木桥横于其间,但足以将私隐深藏其中。
“都给我滚!”
嘉平进房便扯掉桌上织金刺绣的软红缎,桌上的杯盏乒铃乓啷坠在地上碎了一地。
房内几名貌美男子不知缘由,皆是惊慌退了出去。
唯独一人,见此从屋外缓缓步入,跪在她足边,牵起她的手轻抚,抬起眼睛凝视着她,宛然笑道:“郡主何必生这样大的气。谁若是惹了郡主不开心,吕某便是拼了这条命不要,亦要替郡主出气,可好。”
她坐在檀木圆凳上,垂眼对上了吕茶的视线,望着他与那人极为相似的眉眼,更是怒不可遏,一脚踢中他心窝:“那你去死啊!”
吕茶并未躲闪,她虽踢得重,可毕竟是个女子,他受这一脚也不妨事。这两年,他受得还少吗?
“若吕某之死,能叫郡主平息怒火,吕某纵是万死,也甘愿的。”
说着,他便捡起跌落在地的匕首,尖刃向内。这匕首原本是桌上削水果所用,因此也并不算很锋利。
嘉平见他这般,望着那样柔软的眼神,心又软了,冷着眸子摆摆手:“罢了,也不是你的错。”
“总之,不会是郡主的错。那么,吕某可否为郡主解忧?”他依旧是跪着,拔了刀鞘,拿起一只梨,悉心削皮。
“上回叫你去白水城盯着,那女人是真死了吗?”嘉平心里仍不解气,忐忑地问道。
“千真万确。我是亲眼瞧见那女人死了的。死前还给了李将军一剑,李将军捡回了一条命,不过那女人便没那样的好命了。”他将削净,雪白的梨递到她唇边。
“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有我美吗?”她推开了他举起送到唇边的梨,拧着细眉,一双美目紧紧盯着他追问道。
“郡主都问了这样多遍了,还这么不放心,真真是孩子心性。就是个习武的粗野丫头而已,哪里比得上郡主灿若桃李呢?不过是仗着年岁小些,爱同李将军争执,激起了李将军的好胜心罢了。与郡主千金之躯,如何能比?”
他又将梨朝她唇边送了一送,带着期望的眼神。嘉平很吃这套,便轻轻咬了一小口。
“可我今日也学着同他争执了,他竟对我出言不逊,护着那个女人。”
“我的郡主,这男人都是要面子的,你在众人面前不给他脸,他如何下得了台?即便心里有你,也不得不争一争。”
他放下梨,解下绢帕为她擦了擦唇边的汁水,沾着水红色的唇脂,在鼻下细细轻嗅甜香,又擦了擦自己的手。
“每次见他都是乌泱泱一大帮人,如何能私下相见?”嘉平嘟囔着,恨恨地道。
“吕某日后,自当为郡主解忧。不过当下,吕某亦要哄郡主开心。”
他见嘉平虽然仍是满面不悦,可语气已然和缓许多,便起身横抱起嘉平,朝着床榻走去。
“吕茶,他若能如你一般待我,该多好。”她兜着他的脖颈,将头缱绻地依偎在他的怀里,闭上眼睛怅惘地道。
“那,郡主日后若是有了李将军,可别忘了吕某便好。”他语气依旧是那样柔软,可脸上却褪却了刚才的奉承与温柔。
“焉识,吻我。”
吕茶换了音色,款款道:“李某,荣幸之至。”
梦粱城内,金风客栈。
“这位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哪?”
“要一间客房,隔音好点儿的,别临街,多谢。”
选择困难症晚期的梁惊雪在梦粱主城绕了几圈,终于挑了间临水的客栈。
“好嘞,我带您上楼去。”
噔噔噔噔。
“嚯,风景还真不错。”
她推开窗,没见过世面一般哇了一声。
楼下便是一道长长的碧水,向着右方远望是石板搭就的青灰色拱桥,来往穿行的乌篷船在青雾一般的垂柳之中时隐时现,叫卖着berber乱蹦的大鲤子鱼,鲜虾,时令的鲜花,各色人声不绝于耳。
越过这道碧水,眼前是另一家更高大气派的客栈,从外头看便是极尽堂皇,门口迎宾的皆是清一色健硕肌肉男与美丽风情大姐姐。她路过时,扫了一眼匾额之上四个金字“浮生一梦”,擦了擦口水,又摸了摸荷包便掉头溜了。
唯这一水相隔,梦粱的贫富便已是昭然若揭。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比跟猪的都大,”她撑着脸,支在窗边望向游船,“春天都来了,我梁惊雪连个春梦都没得做。长这么大,连个漂亮男人的嘴都没亲过,失败啊……”
一声吆喝。一叶小舟打面前流过,她眼前一亮,撑着窗台便一跃而下。
“招招桃花。”
她稳稳落在老旧却打理得干净的小舟上,船身摇晃得溅起周身的水花,船主已然见怪不怪,草帽也不摘,只是仰躺着道:“最烦你们这些习武的,钱没两个,装逼倒是有一套。”
“船家,我是来买花儿的,不是来挨骂的。”她有些不快。
“自个儿挑吧。”船主接着靠在船头,闭上眼晒着太阳。
“你是不是觉着我买不起啊!这个,这个,这个,这个!我都要了!”她叉着腰,将满船余下的桃花包了个圆。
“一钱银子。”店家敲了敲船舷,头也不抬,并没多搭理。
她丢下一小锭碎银子,抱着满怀的桃花,哼了一声便足下轻踩,又踏上柳梢,自窗落回房间去。
船家依旧是躺着,透过草帽瞄了一眼,隐入桥洞,再度出来之时又是满船桃花。
“卖花儿咯。”
她找了些瓷瓶盛了些清水,插上桃花,又将瓷瓶摆在窗前两侧,闭上双眼,朝着窗台双手合十,极是虔诚地鞠了一躬。
“桃花大神在上,信女梁惊雪一生除恶扬善,专注拉郎配十六年,年纪轻轻便获感动青州十佳好媒婆奖。你大慈大悲,就给信女发个帅哥来吧,哪怕……哪怕稍微有一点点小缺憾也行,那,那个地方有缺陷不行啊!”
仪式完毕,她充满憧憬地睁开了眼睛,望向窗外,期待奇迹的到来。
“我靠!来现的!”
她大惊失色,砰的一声合上窗棂,抚着心口。
“也太准了吧。这个不行,这个不行,这个哪是一点儿缺憾,这心眼儿和脑子都缺没了。我再开一次,你再给我刷新一个行不行,拜托拜托了。”
她鼓起勇气,再次缓缓推窗。
那人依旧是站在“浮生一梦”最高一层上房的窗口眺望远处,此刻亦被这窗棂的开合吸引,怔愣了一瞬,向她拱手行礼。
“幻觉,一定是幻觉。”她砰地合窗,捂着脑袋瘫在床上。
还能是谁?自然是人傻钱多的那位。
“此地不宜久留,三十六计走为上。”她将刚才一股脑儿倒出来的东西又哐哐收拾回包袱里,开门便是要溜。这精神病杀人又不犯法,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她提溜着行囊,张惶开门,那人竟已然候在门外,见她开门,又是谦恭行了一礼。
“姑娘莫要惊慌,我已经替你赎身了。”
见这人如狗皮膏药一般,她扔下包袱便拔出了剑,一道寒光掠过,剑已横在那人项上。
“赎赎赎,赎你个头啊。你是不是跟踪我!”
那人坦然一笑,眉眼之间满是正气:“姑娘不要误会,我已有婚约,绝非浪荡之辈。”
“这种人都能有对象!”她心中暗骂。开口道:“少在这玩文字游戏,有没有婚约同你浪不浪有什么必然的因果关联吗!”
那人反而认真肃穆了起来:“自然,为人夫婿者自当洁身自好。否则,这一纸契书,要来何用?”
“打住,不要立痴情人设。先编编你是怎么跟踪到这儿的。”她半分不留情面,紧了紧手中剑。
“自然是你那位债主告知我的。我替你赎了身,他便告知我,前头是青州,你定然不会去,那么便只可能来这最近的梦粱了。”
她怒火中烧,心下暗道:果然是这个老登西把我卖了!不过,他不是要绑我回青州吗,怎么反倒是把我卖给这家伙?难道,他缺钱?
“多少钱卖的?”她狐疑地试探着问道。
“五十两。不得不说,你那位债主真的是不会做生意呢,竟然主动打折,这若是开个铺子……”那人一点儿不惧她手中的剑,而是皱紧眉头盘算着这笔生意。
她的手指关节捏得嘎嘎直响。
“死扑街!”
她冷脸道:“抱歉,这钱你算是扔水里了。无凭无据,我不认账。更何况,他凭什么卖我?”
“收据在此,那位兄台已与我签字画押。”他从怀里掏出一份单据来。
“姑娘放心,我买你回家不过是为了给我那未过门儿的夫人添个丫鬟,她与你同是爽利之人,又极是性情,定会待你如姐妹一般。待你归还完这五十两,去留任你,绝不干涉。”
她将信将疑地接过墨迹尚新的纸张,顺着念道:“兹有欠债人阿惊,女,年十六,无才…无德?……恐后无凭,立此为据。出卖人:萧影,买主:戴黔。”
“戴黔?你叫……戴黔?”
她手中的信纸飘落,抬起眼睛,深吸一口气,震惊地盯着眼前之人,又上下打量了一番。
“正是在下。”那人蹲下接住了飘飞的信纸,折了一折,塞回怀中。
“你家住哪?”她眉头更紧,穷追不舍。
“在下洛京人士。不过祖籍却是在青州,说来,亦是有缘。”他见她神色慌张,心中不解却从容应对。
“你小时候,家……是不是住,青州城白鹅街乘风镖局斜对门儿,家里开钱庄的?”她放下了剑,愈发狐疑地盯着他的脸,声音愈发气虚。
“我安平钱庄确实发于……”
“你……你真是二呆子……”这声音几乎她自己都要听不见了。
“姑娘怎知我与……”
“很好很好,这下我算是知道为什么萧影把老子贱卖了。”她摇着头,怔愣着转身呵呵了两声。
她脸上抽搐着,磕磕巴巴地又转过脸来假笑道:“二呆子,因为我是你梁姐。”
“梁姐?你是……梁惊雪?我还当是与你重了小名。”那人惊诧的脸上透出两分惊喜之色。
“谁能想到,昔日青州城白鹅街大姐头竟然有朝一日会沦落到被小弟买回去当丫鬟。”她颓然瘫坐在榻上,摇着脑袋,嘴里难以置信地细碎念叨着。
“乘风镖局,已经沦落到这般破落境地了吗?我前几日才去了,看起来没有资不抵债啊,我又不是去尽调的,没理由诓我啊。”戴黔沉思半晌,心中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你去我家做什么?”他这话更加激起了她不好的预感,幽幽的凉意爬上她的头顶。
他很是果断自然地道:“我视察一下钱庄总部运营成果,顺道同你爹定个下聘的良辰吉日啊。”
那个梦魇降临了。
她离家出走前,人生中唯一的梦魇,就这么突如其来的降临了。
快要被她遗忘的那堆死灰,复燃了。
“二呆子,你同我说句实话。你家是要破产了吗?洛京那么多好人家,你家怎么非揪着这个娃娃亲不放呢。”
她满面苦涩,语气里甚至带了几分央求。
“梁姐,你错怪我爹娘了。是我揪着不放,我爹我娘一提起你那是整宿整宿地睡不着,”他走近了两步,在桃花瓷瓶近旁的木椅上坐下,“我这回绝食了三天,他们才同意我来青州的。”
听见绝食二字,她更是坚定了多年以来对他的看法。
“二呆子我叫你大哥行不行,你还是听你爹的吧。梁姐给你跪下了。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梁姐小时候不该拿漏斗往你嘴里灌苞米粒,不该把你从房顶往下扔,不该翻完墙说接着你,自己偷溜了让你摔了一屁股墩。梁姐对不住你啊,你可别来祸害梁姐了。”她抱着被褥捂着脸,哭嚎着。
萧影这个破字据自然是不算数,可幼时定下的娃娃亲,那是两家爹娘正儿八经按了手印的。
“梁姐……原来,这么讨厌我吗。”
他眼中的惊喜一寸寸黯淡下去。
自打七年前他随父母搬去洛京,便再也没有见过她。这个从不拿他当少爷看的小姑娘,如今已经出落成了大姑娘,可幼时的情谊,怎就都变了?
她抱着被褥坐起身,露出脸来一本正经道:“二呆子,有一个问题,咱们得明确一下。咱俩是打穿开裆裤那时候起的交情不假,不代表长大了咱俩还能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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