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俩一下子都楞住了。
周定山:“我把它扔山里了啊,它怎么又跑回来了。”
周兰脸上仍是木然的,身体却蹲下去,轻轻抚摸幼虎露在外面的半截身躯。
“我再去山里一趟,这回扔远点。”周定山走向女儿。
“定山。”王润香忽然拦住丈夫,她直直望着女儿,望着女儿抚摸小老虎的样子,望了好一会,有点呆呆的,又有点惊喜,“你觉不觉得……她这样子,像个人了。”
终于有了点人的情绪,有了点人的温度,不再那么冷漠,不再那么无动于衷了。
周定山看向女儿,她的表情虽然仍是冷的、木的,但抚摸小老虎的动作却很轻,他也有些呆住了。
“要不……把幼虎留下来养两天吧。”王润香提议。
“这怎么能说养就养呢!这是只老虎,又不是一只猫,万一母虎找上来怎么办!”周定山下意识的不同意。
“也不一定能找上来吧……这都两天了。”王润香也忐忑,不确定的说道。
前天一夜,昨天一夜,算下来可不就是两天了。
周定山虽然脸上仍是不同意的样子,心里却把妻子的话听进去了。
他也希望女儿能像点人的样子。
他皱皱眉,内心已经有点动摇,“那……要不这样吧,我去大队打听打听,看有没有什么消息,你先做饭吧。”
“好。”
王润香把周兰哄回了屋,想了想,为防意外,把东屋的门也从外面锁上了。
她在灶房心不在焉做着饭,等了约莫半个钟头,周定山终于从外面回来了。
“队长说,这两天确实是死了头母虎,是隔壁村的猎虎队杀的,就在兰兰捡到小老虎的那天。”
王润香松了口气,同时心里又有点怅惘:“那看来应该是同一只了。”
“应该是了。”周定山道,“既然这样,兰兰想留着养几天也行,反正母虎都死了,但愿她的病能变好点吧……哎,要是能有个儿子就好了。”说着偷偷看了眼妻子。
王润香的脾气一下子被点着了:“你看我干什么!是我不想生吗!”
“诶没有,没有……我也没说什么嘛。”
王润香生女儿的时候难产,鬼门关里逛了一遭,身体也大受损伤,这么多年来再没怀上过,这是两人的心病。
丈夫放低了姿态,王润香抿抿唇,也不好再揪着不放。但她心里也知道,虽然丈夫嘴上不说,心里对她还是有些埋怨的。
虽说新时代了,男女平等,可到底在村里没有儿子受人欺负。俩人都不是什么火爆脾气,但自从这么多年
来只生了一个女儿,还是这么一个傻女儿,村里人的轻视是肉眼可见的。为了不受人欺负,两人跟外人争来打去的,也逐渐变成了现在这样的爆脾气。
吃过饭后,周定山就去田里上工了,王润香在灶房洗洗涮涮,消化刚才和周定山争执的那点情绪。
东屋,周兰出来一趟,拿着碗在水缸舀了碗水,又回了东屋。
王润香擦擦手过去:“你别喂它那么多水。”
周兰置若罔闻,坐在东屋的地上,一手抱着小老虎,一手伸着手指蘸水喂它。
王润香抛开心里的那点事,回灶房抓紧把锅碗收拾干净了,然后去西屋拿了钱,把女儿和小老虎锁东屋里,就出门去了代销点。
村里代销点在村大队的对面,这个时候大家都在田里干活,代销点里只有一个同村妇女在看店。
王润香走进去:“有奶粉吗?”
“有,有票一块二,没票一块五。”售货员手里织着毛衣,爱答不理。
王润香攥了攥手里的钱,有些犹豫,她当然不可能有票,一块五,能买七八斤精面了。
“买不买啊?”售货员抬头催她。
“买吧。”王润香还是把钱递过去,“再要个奶嘴。”
售货员放下手里的活,回身取货:“奶粉给你家兰兰喝的吧?怎么还用奶嘴?”
王润香有点尴尬:“这不是兰兰毛毛躁躁的,在瓶子上绑上奶嘴不容易洒。”
“奶粉这东西平时没人买,我这就一包,你下回还要吗?还要得提前跟我说,我去供销社拿货的时候给你拿上。”
买一包对他们这个家境来说就已经很难了,王润香没想过第二包的事。
“先不要了,这不是兰兰太瘦了,就想给她买点好的补补,也不知道这喝奶粉有没有用,先买一包看看吧。”
“有用,肯定有用,我跟你说,那城里的孩子可时兴喝这个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孩子经,王润香就出了代销点,回了家。
到家后,她找出柜子角落里的玻璃输液瓶,拿去灶房的锅里煮了一遍消消毒。
消好毒后,她把报纸卷成漏斗,往输液瓶里倒了一小把奶粉,再把温开水冲进去,用筷子搅匀,绑上买来的奶嘴,剪开个小口,去了女儿所在的东屋。
东屋里,周兰还是坐在地上,一碗凉水只去了浅浅的一层,手指喂水太慢了。
“兰兰。”王润香蹲下来,喊女儿的名字,“兰兰?”
周兰对名字是有反应的,但仅仅是看了母亲一眼,就低头继续手里的事去了。
王润香试探着把奶嘴凑到小老虎的嘴边,周兰没有排斥,仍在继续着喂水的动作。
小老虎嗅到温热的奶香味,它已经饿了两天两夜了,中间只喝过周兰喂的水,此时一闻到味道,立刻放开周兰的手指,急不可耐地叼住旁边的奶嘴,大力地吮吸起来。
但王润香只给它喝了几口,就用力把奶瓶抽走了。
“嗷呜——嗷呜——”小老虎追逐着爬过去还想喝。
周兰的目光也看向了奶瓶。
王润香将奶瓶放在自己的脸旁,周兰的眼也跟着看向了她,这是第一次,王润香感受到女儿这么专注的目光。
她看着女儿的眼睛:“奶瓶,兰兰,跟我读,奶——瓶——,奶——瓶——”
周兰不配合,伸手就要抢。
王润香往后退一步,隔开了女儿的胳膊:“奶——瓶——,跟我读,奶——瓶——”
周兰直勾勾看着她。
王润香把奶瓶放下去,让小老虎喝了两口,然后又抽了出来,对着女儿道:
“兰兰,跟我读,奶——瓶——,奶——瓶——”
“奶——瓶——,奶——瓶——,兰兰,奶——瓶——”王润香不厌其烦,一遍遍重复。
周兰看着她,身体绷得很紧,可以看的出她真的很着急。
“奶——瓶——,兰兰,奶——瓶——……”
“奶——瓶——,奶——瓶——……”
“lai……lai……瓶……”模糊的青涩的童音。
王润香的声音蓦地停住。
见母亲不说话也不动,周兰从她手里抢过奶瓶,有些笨拙地把奶嘴放到了小老虎的嘴边,小老虎立刻急切地含住,咕咚咕咚地大口喝起来。
王润香一摸脸,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这么多年了,这是第一次,她从来没能成功教女儿说出一句话、一个词,这是第一次。
中午,周定山下工回来,家里静悄悄的。
女儿的屋门关着,他和妻子住的西屋、以及用来待客的堂屋都没有人。
他把农具立在墙边,掀开灶房的门帘,妻子坐在灶火前的小凳子上,正在低着头拭泪。
“润香?”
王润香抬头,这才发现周定山已经回来了。
“怎么哭了,还因为早上的事生气呢?”周定放柔声音,蹲下身抱住妻子。
“不是。”王润香摇摇头,“今天上午我教兰兰说话,她说话了。”
“真的?!”周定山吃惊。
“嗯……”王润香把上午的事细细地说了一遍,靠着丈夫的肩膀忍不住眼睛又有点湿,“从前我总觉得她太过冷漠无情,我们生气也好,哭也好,她都无动于衷。但今天上午,我看她一直看着我,我能感觉到她很想要我把奶瓶给她,只是她表达不出来。”
王润香说着说着有点兴奋,但紧接着又自责起来:“哎……她也和别的孩子一样,是有喜怒哀乐的,以前……都是我不懂她。”
周定山忙安慰:“这么多年来,她不知饥饱,不知冷暖,都是你照顾她穿衣吃饭她才长这么大,如果这还不够尽责,那要怎样才算尽责?快别伤心了,这不是越来越好了吗。”
“是啊。”王润香笑点点头,擦了擦眼泪,“会越来越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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