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鹧鸪满山游——哎!四月江水到处流……茶歌飞呀么飞上白云头!”
歌声响遏行云,穿过氤氲的雨雾,听得人精神一振。
一位身穿青衣,头戴斗笠的年轻人站在高大的树下,手中捻着片叶子,放在鼻下轻嗅。
“大叶种发酵期长,但是持嫩也更久。只要人力充足,一个茶园的产量可以达到江南茶园的三倍。”
半晌,她放下叶子,扭头对旁边的青年说,“伯彦,你觉得这一路上运送起来,是不是水路更稳妥些?”
这二人正是深入西南腹地的傅惊梅和霍伯彦。他们此时身处的地方名为百越,已然见不到半个中原人了,日常交涉全靠雇来的向导。
走了一段水路后,两人便雇了个当地人。跟着他穿山越岭,在险峰密林中奔波许久,才来到了红茶黑茶的主要产地。
本时空的红茶和黑茶刚刚兴起,清贵的士大夫阶层脱离点茶没多久,普遍热衷于绿茶。有些高端玩家倒也喜爱轻微发酵的乌龙茶,只不过仍是以口味淡雅的品类为主。
红茶和黑茶来自西南边陲,这里可没有什么明前雨前、少女置茶叶于怀的风雅讲究。加上这两种茶的口味本来也重,红茶浓郁甘醇,上好的有蜜甜味道;黑茶还有股渥堆味,初次尝试的人大多是喝不惯的。
因此,这两种茶都被中原人视为边地特产,偶尔尝个新鲜倒也罢了,谁都不会认真看待。
不过百越人关起门来,自己过自己的,并不在乎中原人的看法。中原人有的,他们都有,就是没有,他们也不稀罕。
广袤的群山给了他们生存所需的一切,被西域人追捧的中原特产,在他们眼中欠缺实用价值。
总之,普通的百越人里,还真没谁乐意为这些东西掏钱。
当然,他们和中原还保持着其他商品的贸易往来。西南是喀斯特地貌,无法发展大规模的农业,粮食主要依赖从中原进口。所以,棉花、稻谷还有轻工业制品,在这里都很受欢迎。
而且西南也有朝廷看重的东西。
西南井盐的产量,无法和东南沿海相比。可蚊子再小也是肉,官府不会允许重要的盐业落入当地土司的手中。
此外西南还盛产各种珍贵的药材,很多药材商人会聚集在边境处,等着从当地人手中收购。
先帝在位时使出雷霆手段,收回了西南的控制权,从此便由朝廷把持着盐政。
挖盐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西南的摇钱树,白花花的盐运出去,赚回白花花的银子,这些银子又被拿去换粮食。
先帝的构想很美好,可惜人走茶凉。再周全的安排,人死后也都不算数。这里天高皇帝远,缺了强有力的管控,自然成了地方豪富的太平乡。
下盐井的风险很高,他们又急功近利。为了银钱,不顾人命地胡搞,不少百姓都在盘剥下流离失所。然而,他们用命换来的银钱,大多进了豪强的口袋,并没有换来多少糊口的粮食。
成日劳作却依旧困苦,不少人尝试着发展点副业。红茶和黑茶虽在中原卖不上价,却也聊胜于无,总还能赚些零碎钱财,贴补家用。
这归根结底,还是西南的茶树与中原大为不同。
西南的茶树高而粗壮,树龄长,叶片也更加厚大。这里没有形成江南那样规范的茶园,古老的茶树生长于山中,与其他香花异草比邻而居,全靠采茶人的好记性。
这也是当地茶叶发展起来的另一重阻碍——很难保证稳定的产量。
以上是这一个月来傅惊梅总结出的全部心得,坏消息固然很多,好消息也不少。
江南的茶树植株小,每年能采茶芽的季节本就屈指可数,再加上绿茶处理的手法有限制,对茶芽原本的品质要求很高,导致实际能用的原材料更少。
所以,看上去一大片的茶园,其实每株茶树的产量真的很少。要想提高产量,只能靠着种植面积去堆。很简单的数学题。
不过,西南的茶业完全可以走另一条道路。
首先是红茶和黑茶的制作工艺,对茶叶本身的嫩度不大挑剔。红茶倒是还讲究一二,黑茶却是非要茶叶厚实耐造不可的。这就大大放宽了对于茶树原材料的限制。
然后是市场本身。
傅惊梅的目标压根不是中原。中原人根深蒂固的品茶口味,岂是凭着穿越光环能随便扭转的?而且没看江南世家为了茶叶丝绸,都快打成乌眼鸡了么?她自己在北边都还没烧起热灶呢,哪敢跟他们对上。
但草原就不一样了啊,饮食习俗导致了人们对茶叶的刚需不是口味,而是营养价值。他们口味重,也没那么多讲究。比起什么玄之又玄的茶艺、器具、山泉水,草原人民的要求相当简单直接:耐煮,是茶!
在草原时傅惊梅不止一次听阿木古郎抱怨了,中原的绿茶不经煮,煮得久了太苦太涩,时间短了没味道不出色。
“那红茶咋办?”大虎问,“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成本比黑茶高,耐煮度还不好。你脑子被驴踢了?”
“急什么啊?红茶是拿来走高端路线,挣外汇的!” 傅惊梅在大虎肚子的毛上擦了擦手。
“滚滚滚!别什么都往我身上擦啊!” 大虎嫌弃地走开,“你要卖给草原部落的首领?”
“当然不是。” 傅惊梅默默想起了那些苍蝇搓手,眼巴巴等她拿出更多“东方魔药”的西域商人。
“不行!我不同意!” 老人激烈地咳嗽着,把床铺拍得啪啪响。
“阿吉!” 尼亚着急地叫道,“我们就答应那个中原人吧!等钱用嘞!”
“中原人狡猾啊!” 老人痛心疾首,“你信了他们的鬼话,有得苦头吃!”
尼亚倔强地咬紧嘴唇,不肯松口,眼圈慢慢泛起红。
老人见他这幅倔强的模样,更生气了。可喘了很久,始终没再吐出一句训斥的话,似乎同样在作一个极为艰难的抉择。
良久,他的身子颓然靠在墙壁上,闭上双眼:“卖了吧......”
“阿吉?”
“我说卖了!” 老人大吼,随即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我的朵儿啊......”
“呃......” 门口的傅惊梅尴尬地进退两难。
是尼亚叫她这时候过来的,她在外面等了快一个小时也不见人,又听见里面的哭声,以为出了什么事才贸然进来,没想到撞见人家的私事。
可是这时再想撤已是晚了,老人和尼亚都看见了她。
“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我这就出去等着。” 傅惊梅干巴巴道,转身扯着没眼色的霍伯彦要走。
“@#¥%……” 老人开口了。
尼亚平稳了下情绪,急忙翻译:“我阿爷让你等一下。”
傅惊梅停住脚步,僵硬地转过身,揪着霍伯彦袖子的手却没放开。霍伯彦看了她一眼,眼中滑过不易察觉的笑意。
老人又说了几句话,尼亚道:“我家的山头可以卖给你,茶树也卖给你......说好的,七十两银子,要现银。”
“这也太便宜了吧?比北边的地价便宜好多啊!” 大虎感叹。
那老人摸索了半天,拿出一张陈旧的地契交给尼亚。尼亚接过来,走到傅惊梅面前递给她。
傅惊梅注意到,他的手有点抖。
她向霍伯彦点点头,霍伯彦卸下背上的包裹,拿出个小盒子递了过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尼亚看了眼小盒子,没有松开地契。
傅惊梅上前打开盒盖,露出里面耀眼的金色:“我没那么多现银在身上,这是十两金子,按现在的兑率,应该有七十五两银了。剩下的算是这几天的饭钱吧。”
尼亚眼中闪过狂喜,痛快地将地契交给了傅惊梅。自己则捧着盒子跑回了老人身边,又是用牙咬又是对着光照,很激动的样子。
老人没什么反应,脸上哀色更重。
傅惊梅被晾在一边,方才的尴尬卷土重来。百越人排外她是知道的,之前在草原也面临过不少的敌意,但草原人豪爽,都是明着发脾气,还真没有平白晾着人的习惯。
“走?” 霍伯彦的低音炮在陋室中格外清晰,但那一老一少连个眼神都欠奉。
“啊......嗯。” 傅惊梅挠挠头,摸摸耳坠,一步三回头。
“哎,刺儿头,她该不会又要......” 大虎突然升起熟悉的危机感,对着霍伯彦嘀咕。
“你们把山卖给我了,以后打算怎么办?” 傅惊梅终于还是没忍住,开口了。
“淦!我特么就知道......” 大虎的公鸭嗓听起来很疲惫,仿佛在说我果然没猜错。
要说相处这么些年,大虎也是对傅惊梅的脾气了解透了,典型的吃软不吃硬,有时爱管闲事。
“这和你没关系吧?” 尼亚警惕地回答。
“说得也是,告辞。” 傅惊梅点头,干净利落地走了。
—— 好在也不是什么闲事都管。大虎放下心,重新缩回了竹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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